第97章
  正式与这位声名清正的郎中结识,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城外西郊的前岭村附近,卫执戟在此游猎,他不喜旁人跟随,孤身一人,劲装袖箭,追着一野狐至此,一低头,碰见年轻官员正与几名村正交谈。
  隐隐只听闻一道清亮声音:“江州水涝,关中却是大旱,旱后并有蝗灾,我正是从江州来,王都看似平静繁华,却当趁早修建水渠,养畜防灾。”
  村正面面相觑,脸色发苦,沟壑满步:“早听闻大人在江州治水,利在千秋,可今年税又加了两成,青壮服役,家里实在是没有人了。”
  年轻官员怔了下,哑声说:“我想办法。”
  郁临那时候的任务是扮演好清正文臣,与主角的戏份不多。
  与卫执戟是偶然相见,偶然抬眸,扫向少年清亮眉眼,与唇边轻勾的笑,山花拂柳,灿灿若骄阳。
  郁临看着他,灵魂中轻微颤动,他垂眼,一扫而过间,便补全了世界线。
  卫执戟少年风流,金尊玉贵,是洛京潇洒的小侯爷,本该一生顺遂。
  然而王朝末年,战乱四起,朝廷昏聩,歌舞升平,异族铁蹄南下,踏碎边关,全靠卫家数十万军队抵御。
  卫大手握重兵,未免猜忌,做了孤臣,把祖母幼弟留在洛京,一个颐养天年,一个少不知事,为他们避祸。
  然而还是不行,异族铁蹄踏碎边关脊梁,朝廷传来数道圣旨,却是求和赔地,要求撤兵,将边关拱手让人,民众为猪狗标价,以换王城安宁。
  十几万军队守在城门,咬着牙,耳畔是猎猎哭声,怎么也后退不了。
  朝廷震怒,判他们怀有异心,断粮召回,却发现大军依旧一动不动,便听从异族使者与佞臣挑拨,伙同异族军队,将十几万军队困在落霞谷,一举歼灭。
  几日后,边关城破,大雍边城数十万军队灰飞烟灭,卫执戟被剥了绯衣金带,夺了侯爵称号,沦为阶下囚,流放千里。
  他一朝长大,命旧部拼死抢了祖母南下,自己千里流放,欺凌侮辱,断筋折骨,一路上风霜雨雪,唯有自己知晓。
  总之这位未来将要平定天下的小将军,正式出场时断着腿,容貌尽毁,世道平静后,三十几岁就死掉了。
  和郁临这次扮演的乱世首辅,王朝支柱差不多惨。
  而在长乐五年的这一日午后,两个在后世史书中同样浓墨重彩,却因为先后死去,没有太多交集的人相遇了。
  卫执戟手里拎着一只野狐,绯衣金带灼灼刺入骄阳,田坎旁有柳枝轻轻缠在他的玉扣刀柄上,被他随手削断。
  他也不走,一开始是逗弄叽叽喳喳的野狐,后来干脆演都不演了,曲腿靠树上听。
  彼时阳光正好,郁临和村正说完,抬眸看他,辨认出他含笑眼眸下的认真神色,轻笑一声:“听懂了?”
  小侯爷眨了下眼。
  他对这些民生水利的东西一知半解,远不如对洛京美酒的了解多,但莫名的,安静听了下去。
  此时被提问,他卡顿几秒,抿了抿唇,含糊道:“还……还行。”
  明显一知半解,半晌,舔了舔口中尖利牙齿,好奇问:“这段时间你都在忙这些?”
  他环臂过来,想起京中流言,眼眸轻眯,不解:“你惹了陛下震怒,不待在城中想想如何补救,做些正事,整日就来做这些,不怕又被治罪吗?”
  他们这位陛下脾气不好,他这话倒是好心,郁临听到,眼眸轻抬,轻笑一声,反问他:“什么算是正事?”
  年轻官员生的实在好看,一双眼睛在夏日柔和光线里落下来,含着笑意,小侯爷被他晃了下神,抿唇道:“啊?”
  他动了动莫名其妙麻掉的指尖,轻咳一声,胡乱道:“大抵是……”
  他没入朝堂,胡乱说了几个,眼前看着他,轻笑一声。
  在一片朦朦胧胧的光影里,田坎豆苗被风吹来阵阵清香,水车被风吹的吱呀摇动,天光陡然乍明,卫执戟听到他说:“你过来。”
  随后几天,卫执戟莫名其妙开始跟着这位忙前忙后,帮他跑腿,给他办事。
  他也不问他的身份,他堂堂一个小侯爷,被他指挥去问米价,偷摸官府秤砣,爬上屋顶修房子,还要负责沟渠勘测。
  这些杂活把他干的灰头土脸。
  “……”夜半,他静悄悄从黄土墙上翻下来,像偷摸的小贼,把手中的东西交到这人手里,不解,“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他看不懂,疑惑发问,这人也不回答,就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这段时间为了帮城边村民修建水渠,郁临已经许久没有回去了,偶尔他会收到几封信,看完后只是沉默无言。
  那时候他眉心蹙着,远不似此刻展颜。
  夜色深浓,农户的小院里只有一盏寥寥的灯,墙上的爬藤上挂着一朵朵小花,菜园里结着小黄瓜。
  十七岁的卫执戟,拿着一包官府随手顺来的粗盐,站在坑洼的墙根之下,看着他,听到了心脏咚咚咚地跳声。
  我这是怎么了?他想,大概是病了。
  他已经许久不去酒馆,也不上楼坊听曲,晚间几名世家子弟邀请他游园,往日还算有趣的活动,他去了一会儿,不知怎么便百无聊赖起来。
  他随口应付几句,便匆匆离开,黑灯夜下,跑来给这又熟又陌生的人办事。
  他走上前,在郁临身旁坐下,茶桌上放着杯温凉的水,他拿起来一口喝光,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旁边人拿过盐,细细观察一瞬,面色稍显冷凝,过一会儿,朝他看过来,睫毛轻抬,又是一脸无奈的样子:“下巴。”
  见他不解,这人又提醒:“沾了花粉。”
  他方才从宴会出来,不知沾了谁遗落的香粉,卫执戟愣了愣,继而脸色通红,胡乱擦擦下巴,抿唇看去,不知怎么的,解释:“几个朋友邀约……喝了杯酒。”
  他磕磕巴巴:“只喝了酒……没喝多,没做什么,刚去就出来了。”
  那夜月色正好。
  他们相处几天,又熟悉又陌生,这人看着他,也是愣了愣,半晌,才轻轻点头:“好。”
  两人都有些无措,坐在石桌两边,听风轻悄悄吹,月光静悄悄洒落。
  再之后,莫名其妙便熟了,郁临屋里总会帮他留杯温茶,他帮村民干活,村民送他一颗西瓜,也要带回来一起吃。
  自家种的西瓜很甜,汁水丰沛,他拿刀切开,想了想,洗了个干干净净的白玉碗,将瓜籽一颗颗剃掉,切成小块,冰在井里,等人回来吃。
  但他没想到文官体质这么弱,只是一小碗冰瓜,适夜,他躺在小屋另一间空房里,还来不及回味自己蹭到的位置。
  便听到一墙之隔,那头原本平稳的呼吸急促少许,随后是水声和杯盏倒地声。
  卫执戟愣一下,翻身而起,从窗边摸过去,往来弯弓折箭的手撑着土墙,惊惶朝里边看去,在月光下,与桌前拿杯盏的人视线对上。
  这人夜半腹痛,轻蹙着眉,衣服只松松披在肩上,脸色苍白,眉眼清正,惊愕看他。
  卫执戟看着他,目光匆匆别开,然而脑海里一片冷白肤色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喉结轻滚,耳根莫名红了大半。
  再之后,便是他抿着唇,背着人,披星戴月,默不作声在夜里穿行数十里,敲响郎中大门,请人出来治病的事。
  “抱歉。”山里月比起王城总是明亮几分。
  最后的最后,他只记得他抖着手握那人指骨,低声道歉,那人轻笑一声,手指在他高束的马尾上轻拂而过,最终微微曲起,弹他一个脑瓜崩:“无事。”
  第71章 冠绝天下的乱世文臣(二)
  两人一起在城郊待了数月,郁临与随从回去那日,和卫执戟在城门口分别。
  天上下着雨,一如初见,蒙蒙的雨仿佛带来一点江南的韵味,落在郁临睫毛上,温和别致。
  他睫毛上沾着点点细雨,手握着缰绳,进门的时候,忽然笑起来,对卫执戟说:“回去吧,记得把这几月的事忘掉。”
  他的手握着缰绳,声音清亮,手指白的像上好官瓷。
  卫执戟数月来偷偷摸摸跟着他,忙前忙后,指东指西,因为心有所想,一开始还回城中露个面,让人见他一眼,往后干脆连人也找不着了,全待在乡下。
  他不知道扫尾,也不大会避嫌,郁临离开前通通给他清扫干净,但这时候他是不知道这些的,却听出郁临的冷淡,当下便不高兴起来。
  他打马立在城头,轻抿着唇,一双眼睛锋锐逼人,却又有点受伤。
  他张了张口,高束的马尾在雨水里轻轻垂着,发带洇湿,像一箭被射中腿的狍子,问:“什么意思?”
  郁临看着他,与他紧紧握着缰绳的指骨,沉默片刻,只好说的更清楚些:“侯爷贵重,往后便不要来往了。”
  这段时间学的东西杂七杂八,勉强够他落难时用,郁临看着他小狗一样的眼神,有些不忍,又担心他死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