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48节
  话落,明怡往自己院子里换衣裳去。
  青禾瞪大了眼,追出门槛,跟在她身后问,
  “啧啧,师父怎么突然想起去裴家了,这三个多月,我是回回邀你,你回回拒绝,今个想明白了?”
  明怡笑而不答,回至房中匆匆冲洗一番,换上一身清爽衣袍,利落地随青禾出门。侯府侧门外有一条深巷,深巷曲折幽深,有好几处转角,侯府在其中一处安置了一个临时的马厩,这里常备几匹快马,供主子们出行。
  二人各牵一匹马,往裴府方向疾驰而去。
  明怡第一回 骑马去裴府,夜色里路况还不甚熟悉,青禾却不同,没多久的功夫,勒马驶入裴府后巷,巷角有颗茂密的大槐树,这一带也叫后廊子,素日里裴府下人或一些偏房的亲戚爱在此处走动,附近不少百姓也会挑担,将菜畦里的时蔬送来裴府售卖,换几个铜板花,也有妇人来这儿接些针线上的活计。
  平日哪怕夜深,此条廊子上依然是人来人往。
  今日也不例外,一堆孩童在廊子上追逐嬉戏,几个妇人坐在墙根下闲谈,时不时吆喝几句。
  明怡跟着青禾下马,正琢磨要将马儿拴去何处,却见两名躲在角铺的小厮笑吟吟上前来,打二人手中接过缰绳,恭敬往后门一比,示意她们进去。
  青禾轻车熟路将缰绳交给他们,信步进了后门。
  明怡算看出来了,裴家对于这名“小偷”已然伺候上了。
  她摇了摇头,锺迹而去。
  青禾径直往厨房走,明怡跟着她穿过几重院落,至一游廊处,指向前方道,“我尚有些旧物留在长春堂,我去瞧瞧。”
  青禾看破不说破,一脚跨进厨苑小门,侧身与明怡说话,
  “师父,这裴家厨房规矩也忒大了,每日只做两只烧鹅,我吃上一只,余下一只还不许带走,您若是想吃,待会儿可得亲自来厨房。”
  说完她便大笑离开。
  明怡没理会逆徒的揶揄,兀自沿着长廊,来到长春堂。
  尚是戌时初刻,这个时辰裴越定然不曾回府,她便未往正房去,而是从角门步入后院,原想去西厢房与付嬷嬷打个招呼,怎料西厢廊下也空无一人,于是索性经浴室后的甬道,绕至正房而来。
  甫一进屋,便嗅到一丝酒气,明怡不禁蹙起眉头,信步绕过屏风,踏入东次间。
  朦胧光线下,一道高大的身影端坐如山,背窗坐在她素日爱坐的那张长几后,屋内未曾点灯,一片漆黑,唯有廊庑角挂了两盏六角宫灯,摇摇晃晃透进来些许光芒。
  光芒在他修长而宽阔的背影交织流转,照不透他的眉眼。
  明怡虽看不清他模样,却分明感受到他目光如锁,牢牢系在她身,呼吸忽然一滞,莫名有些发慌。
  “家主……”
  她轻声唤他,试探他之反应。
  裴越没动,静静注视她的方向。
  黑暗里,各件摆设均褪去了原有的轮廓,屋子里一切若隐若现,如暗芒涌动,只见她穿着一件深色袍子,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脸是极为白皙的,恍若皓月一般能照透这世间最昏暗的沟渠,她缓缓朝他走来,如同从夜色里幻化而出。
  “你怎么来了?”
  他喉结滚动,嗓音微哑。
  “我怎么可能不来?”明怡语气理所当然,步下台墀,来到他面前,与他相对而坐,双臂搭在长几交叠在一处,像极了学堂里乖巧的学子。
  偏她是最不乖的一个,总是不声不响给他捅破一片天来。
  裴越没好气哼了一声,摁了摁发胀的眉心,并不瞧她。
  明怡看出他这回是真气狠了,慢悠悠托住他手肘,缓缓将跟前的长几给拉开,二人之间再无隔挡,明怡凑过去,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抵到他跟前,哄着道,
  “今日之事你权当没发生,我不可能去做那劳什子公主。”
  “你骗我。”他冷冰冰扔出这三字,垂下手臂,凝睨着她,“又骗我。”
  明怡心口一窒,愧疚难当,膝身往前挪了一寸,如此二人膝盖相抵,衣料窸窣摩擦。
  “我确实在身份一事上瞒了你,我与你赔罪。”
  裴越心道她何止瞒了这一桩,这账一辈子也算不清。
  明怡越靠近,越觉他身上酒气浓重,顿时心如刀锯,扯住他手臂急问,“你怎么喝酒了?”
  “怎么,只许你饮,不许我喝?”他掀帘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语含讥诮。
  “你从不饮酒的。”明怡心疼极了。
  裴越没说话。
  明怡索性离了锦杌,往他膝盖上一挪,整个身子滑进他怀里,跨坐于他身上。
  她捧着他面颊,细声哄着,“我绝不会入宫,自始至终也不是什么公主,你不必为难,我不会让你违背祖训。”
  裴越深眯起眼,对着送上门的温香软玉,怎会撒手,他今夜是刻意等在此处的,他深知他的猎物会归笼,修长的手臂往前一箍,将她勒向自己,俯低眉眼,薄唇停在她嘴唇一寸之处,鼻息相交相缠,
  “你告诉我,你还有多少篓子没捅,一次给我说个明白。”
  “没有了。”明怡摇头如浪鼓,
  父仇已报,宫里那两位,她也没打算应承。
  眼下除了陪伴祖母,便是他了。
  再就是好好养伤,不动干戈,伴他春与秋。
  明怡枕戈达旦二十载,对于安定过日子,实则是茫然的,不过有他在,必是一路坦途。
  “我发誓,往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这么乖?”裴越唇角牵起一丝笑,显然不信。
  明怡心下发虚,裴家两条祖训被她翻了个底朝天,他却犹然不放弃她,对着他终究是少了几分底气的,除了依他,她还有何选择。
  “说话算数。”
  裴越笑了,“我暂且信你一回。”
  明怡搂住他脖颈,温声道,“那你答应我,往后不再饮酒?”
  曾几何时,这话该是他对她说的,如今却反过来。
  二人心里一时皆不是滋味。
  不过明怡这人,实在不擅长多愁善感,转而笑道,
  “就算要喝,你也得等我一块喝呀。”
  裴越几乎气笑,心念微动,徐徐问道,
  “公主想饮酒?”他嗓音低醇,带着沙砾般的质感,寸寸碾过她心弦。
  这一声“公主”叫得明怡险些丢盔弃甲,明明她对这个身份毫无所觉,偏偏自他口中说出,带着莫名的蛊惑。
  明怡心跳如擂,望向黑暗里轮廓渐渐明晰的男人,“我想喝,你给么?”
  只见他忽然垂下眸,自宽袖下滑出一只小小的银壶,他径自将银壶对准嘴里,放了几口酒,随后将空壶扔开,锋锐而深邃的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渐而牢牢锁住她,双臂将她圏禁,俯身将酒往她唇间渡去。
  滚烫的气息灼过明怡的面颊眉心,直烫进心底,酒液顺着舌尖一点点渡入唇腔,滑过喉间落入腹中,只见他喉结来回滚动,终于将大半酒液喂进她嘴中,舌尖掠过她唇齿,低声质问,
  “想做公主吗?”
  “不,我不做公主。”明怡虽被他迷得神魂飘荡,可理智尚在,咽着酒嗓音含糊地答他。
  公主与裴东亭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裴东亭。
  裴越低笑一声,看着她咽下他渡过去的酒液,指腹轻轻按住她喉骨,一寸寸往上移,覆住她耳梢,几乎将她整张脸捧在掌心,唇瓣贴着她唇齿,细细研磨一阵,低喃道,
  “好,那就做臣一人的公主。”
  明怡的心被狠狠烫住,只觉五脏六腑均被他绵绵不绝的清冽气息给侵占,被他循循善诱的声线给蛊惑,纵是最烈的西风烈也难将她灌醉,可今日仅仅是这么一句话,叫她五内俱焚,脑庭好似滋生一抹眩晕。
  她目光深邃凝视他,带着浓重的占有欲。
  裴越迎上她强势的视线,慢声一笑,残存酒液的薄唇轻轻往她唇角一咬,渐而慢慢游移至面颊,最后将她整个耳珠叼进嘴里,于她耳畔道,
  “今夜,由臣来服侍公主殿下。”
  明怡深吸一口气,心从未像此时此刻跳得这般快,隆隆地几乎要从胸腔里喷薄而出,她这辈子素来越战越勇,然此时此刻她却恨不得缴械投降,恨不得死在他怀里。
  第102章 你不是不尚主吗?……
  含混酒液的唇瓣湿湿漉漉衔在一块, 好似那天生的磁铁,你追我逐,纠缠不休。想是刚沐浴不久, 他身上萦绕一股极为好闻的皂角松香,经醇酒染就, 冷白的肌肤褪去些许锋利而变得温润柔和, 眉睫浓黑,眼若点漆,再合着这身薄劲的肌骨, 挺拔的线条,极具美感。
  他将人轻轻抱起,安置于那张长几之上, 身后灯芒依然在衣摆间流转交织, 随身形晃动漾开一圈光漪, 隔着衣料磨蹭好似比肌肤相擦带来更隐秘的刺激,湿热的唇息在她眉心面颊脖颈间逡巡游走,震开一阵又一阵酥麻。
  他今日格外有耐心, 势要将她每一寸肌肤均给抚慰,每一寸肌骨均给烫平展, 不着痕迹分花拂柳, 穿林渡月, 眼波绵绵缠在一处, 连往日那不谙世事的时光,也仿佛被这抹温存给浸得柔软了。
  廊外秋雨如丝,纷纷扬扬洒在庭院。
  年前被明怡砍掉的那片竹林给长齐整了,经过夏日盛烈的生长,已变得茂密葳蕤, 雨丝穿梭其间,绵绵密密地将整片林子给充盈,风裹雨势拂来,似欲将这片秀竹给推倒,然秀竹却极有韧性,随风弯,随雨摇,却不折那一身根骨。
  风更烈了,雨势也渐倾颓,风雨如注,裹着电闪雷鸣强势地折进这片磅礴而温柔的翠色中,远远望去只见碧浪翻腾,时而倾躲屋檐之后,时而凌空摇曳,说不尽是风雨摧竹,抑或是竹撄其锋。
  经久不歇。
  晚膳刚用不久,荀氏由嬷嬷搀着,至后湖一带消食,后湖地处酒窖与厨房之间,并非正儿八经的花园,而是裴家后厨养鸭鹅之处,素日荀氏也不往这一带来,实则是自明怡离开后,青禾每每夜里来裴府吃烧鹅,她总不放心,要来瞧上一眼,偶尔从她只言片语中得知明怡近况,以慰挂念之情。
  灯盏沿着廊庑蜿蜒出一片火蛇,雨丝在灯芒中丝毫毕现。
  远远的,她瞧见两名婆子伺候着青禾在对面一三角翘檐亭吃烧鹅,一盘刚出炉的烧鹅,一碟油米花生,一盘薄切牛肉片,一壶小酒,明怡说的没错,青禾酒量其实极好,只是她与明怡不同,她克制得住,该喝时一点也不含糊,在明怡跟前,她却是滴酒不沾。
  师父说过,该她接班了,是以这段时日她每日均要习练双枪莲花达四个时辰之久,体力消耗极大,侯府吃了不够,总还要来裴家补上一顿。
  荀氏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吃。
  雨丝渐密,如浓浓的秋雾笼罩住整个池塘,湖心处,那对被老太爷撂下的鸳鸯,迟迟不肯靠岸,浑然不觉雨越下越大,淋湿了它们亮丽的毛羽,它们兀自嬉戏,往水面漾开一轮又一轮涟漪,缠缠绵绵湿了一身。
  青禾饮去最后一口酒,吃饱喝足起身,掂了掂那对银环,冒雨出城习练去了。
  雨连下了一夜,至凌晨方休,清晨秋露如珠,被朝霞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晨阳越过云层探出半张脸来,细看,那对鸳鸯早伏去不知何处歇着去了,而染秋的碧竹被滂沱大雨冲刷,露出一层新的翠色来。
  碧空如洗。
  暗朱的宫墙被昨夜那场雨洗过,也透出几分鲜亮。
  皇帝一连数日遣人去北定侯府宣召明怡,均扑了个空,不仅人未见着,即便派出黑龙卫,也不见其踪,皇帝无奈,于八月初二忙罢朝政后,将朱成毓与七公主宣至御书房。
  姐弟俩分坐皇帝左右,被皇帝问得面面相觑。
  皇帝见二人不做声,眉头紧蹙,“怎么,还敢瞒着父皇?快些告诉父皇,你姐姐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