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44节
  明怡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对。
  这架势不对。
  她记得昨夜二人离别时分明极好,他下衙后先来了一趟李府,厮混一阵她又亲自送他回裴家,下车前,她不经意吻他一下,他竟又忍不住追着送她回李府,如此来回数次,二人在马车内耳鬓厮磨,难舍难分,最终半途商议各回各家,方才作罢。明明昨日相处甚欢,她不记得何处招惹了他。
  不过很快,明怡便知道了缘由。
  只因每一位进府之人,皆先瞅她一眼,旋即又将视线投往裴越身上,如此反复来回,仿佛她二人之间捆了一团蛛丝,斩不断,理还乱,弄得明怡只当自己与裴越暗通款曲之事败露,令这位阁老颜面尽失,害她连一眼都不敢往男人瞧,以恐泄露天机。
  裴越心里着实不好受,那一双双复杂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好似他不该出现在此处。
  他为什么不来?
  他犯不着不来。
  他不来,只怕今日提亲之人能在老太太跟前争破头。
  身旁崔阁老见裴越面色不虞,轻轻推了推他肩,“东亭,我知你不愿来,又碍着圣上旨意不得不来,可既然来了,你也不能摆脸,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别计较了。”
  裴越气闷难当,他哪是计较那门子旧事,他计较的是前后左右已有好几位没眼力见的官员,探太子口风,意在与明怡结亲,攀上东宫。
  更可气的是那太子幽幽瞥了他一眼,笑容满面与人回,
  “孤之表姐姿才超群,有如瑶池仙娥,非性情超脱,风华绝代者不可匹,若府上那些公子少爷过于古板迂腐、严苛守旧,就不要来孤跟前现眼了……”
  裴越:“……”
  这话里话外分明在埋汰他。
  百官心知肚明,却不敢点破。
  裴越气得饮了几口冷茶,隐忍不发,他总不能跟太子叫板,只能将眼刀子扔向明怡,躲至廊庑一角的明怡顿感无语,她已无处可躲,还叫她躲哪里去?拿这男人没法子,不表示她治不了朱成毓,于是她轻咳一声,腕下做了个手势,提醒朱成毓若再胡说八道小心她收拾他,气得朱成毓嘴角直抽。
  表姐竟为了个男人,给他摆脸色。
  太子把脸扭向一边,也不高兴了。
  这场闹剧直至午时正方休。
  午时正,艳阳当空,门前奔来两名报信太监,先来到太子跟前禀道,说是圣驾已至前方路口,霎时厅内众臣随太子起身,肃穆望向门口,很快,开道的十二面玄底金绣龙旗,已抵达照壁处,朱成毓与明怡先一步出门来迎,抬眸往侧面巷道望去,只见整一条巷道均被甲士占满,一辆宽阔奢华的明黄宫车缓缓使来。
  明黄绉纱重重叠叠,隐约瞧见两道身影端坐车内,明怡察觉一道视线凝在她面颊,她低垂下眼,候着宫车在前方停下,迎着一声清晰的“万岁爷驾到”缓慢下跪,“恭迎圣上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明怡一直伏低头额,余光注意到帝后相携从宫车下来,明黄的龙靴与织金镶翠凤履一道步入视线里,头顶落下一声“免礼”,方起身。
  而这时,皇帝已执皇后之手迈过门槛,明怡和朱成毓相视一眼,跟了进去。
  帝后相携来到正厅,沿途红毯铺地,彩屏相护,及至厅内,皇帝示意臣子起身,朝随后跟来的朱成毓看了一眼,吩咐道,“毓儿,朕与你母后去后头陪你外祖母用膳,你在此地招呼文武众卿。”
  朱成毓正色一揖,“儿臣遵旨。”
  皇帝颔首,视线往前一扫,落在几位阁老身上,稍一思忖,抬袖道,“诸位阁老随朕一道来。”
  得皇帝指令,司礼监的两位随堂太监快步奔至后面横廊,吩咐女眷们避让,全撤去垂花门内的花厅用膳,十数太监擒着彩屏来到横厅,立有人将那张长塌铺上明黄缎垫,捧来帝后素日用惯的茶盏之类,又抬来一张紫檀坐榻,搁在皇后坐席一侧,安置寿星老太君,其余几张圈椅依次摆开,供诸位阁老落座。
  一切妥当,随堂太监朝前方做个手势,那头刘珍会意,连忙与皇帝请示,“陛下,娘娘,请后厅就坐。”
  于是裴越等人便随帝后至老太太这边,一行黑甲侍卫迅速于横廊四周铺开,将所有闲杂人等清退。
  皇帝握着皇后一道往横厅来,远远瞧见一鹤发老妪拥着拄杖立于厅中,察觉他们走近,老太太将拐杖交予身旁的嬷嬷,欲行大礼,皇帝赶忙上前搀了一把,“老太君免礼。”目光定在她枯槁的面容,心微的一刺,老太君从不入宫,皇帝上一回见她尚是十年前,他携皇后来李府祝寿。
  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天高气爽,老人家牵着蔺昭来门前相迎,那时她红光满面,珠翠加身,说话亦是中气十足,很有将门主母风范,哪像如今瘦得只剩一把老骨头,眼珠子发灰发沉,好似无论眼前这场寿宴如何轰动奢华,在她眼底已是掀不起半丝涟漪,皇帝看在眼里,唏嘘不已,喟叹一声方落座。
  几位阁老依次上前与老太太问过安,居于左侧,老太太独自坐于右下首,皇帝见明怡和七公主候在一旁,刻意吩咐人端来两个锦凳,让二人伴着老太太就座,孰知老太太非要挪出一个位置给七公主,叫七公主坐于她和皇后之间。
  皇帝只当老太太客气,摇头道,
  “老太君不必拘礼,在您跟前,庆儿就是您外孙。”
  唯有皇后心知肚明,老太太这是不待见她,不愿挨着她坐。
  她默默绞紧手中帕子,眼神却忍不住瞥向老太太身旁的明怡,彼时明怡正垂眸为老太太垫靠枕,浓密眼睫轻敛,似阖非阖,眼睫的弧度竟与皇帝出奇的一致,皇后顿时心惊肉跳,看第一眼甚至不敢看第二眼。
  正要移开目光,明怡忽然抬眸,皇后视线被逮了个正着,心猛地揪住,连呼吸好似被剥夺,痴痴凝视她,这一眼隔了整整二十四年,姑娘眉眼极是陌生,陌生到令人恍惚,好似这段时日的担惊受怕懊悔牵挂均是幻象,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张明致面孔与记忆尘埃里的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相重叠,眼角渐渐沁出湿意,水光漫过眼眶,模糊了她的身影,待皇后回过神,明怡早已调开视线,与身旁人说话去了。
  席间皇帝与老太太叙了几句家常。
  旁的也不敢多问,就问她身子如何,吃什么药。
  隔着一桩惊世骇俗的叛国案,隔着三万将士的生死,隔着李襄悲壮而惨烈的牺牲,隔着帝王的猜疑,这一场寿宴无疑多了几分沉穆的气氛,好在崔序是个出了名的和事佬,席间不时与老太太搭话,以缓和气氛,提李襄便是揭人伤疤,提李蔺昭亦难免令人叹惋,无奈之下,崔序也只能将话题往明怡身上引。
  一开腔那自是满口夸赞,“有道是将门出虎女,我方才半路遇见周衢指挥使,提到那夜剿平叛军,蔺仪姑娘是足智多谋,果敢能决,很令指挥使钦佩。”
  老太君将明怡的手拉至自己掌心抚着,看着孙女回,“她呀,不过是拾她哥哥牙慧罢了,哪有什么真本事,均是诸位将士的功劳。”
  崔序笑道,“老太君过谦了,不知往后蔺仪姑娘是回莲花门呢,还是留在京城?”
  老太太道,“还去什么莲花门!姑娘年纪不小,就留在京城踏实过日子。”
  崔序讶道,“这么说,老太太是打算将蔺仪姑娘嫁出去?”
  老太君闻言唇角微微一滞,渐渐荡开一抹笑,笑而不语。
  崔序说完,发觉衣角被人扯了扯,他愣是视而不见,不着痕迹将之拂开。
  没法子,姑娘家的一不用考功名,二不用立家业,可不就嫁人一途,老太君明显对帝后不是很热络,他既要找话题,也只能往明怡婚事上扯,如此,也只能对不住你裴东亭了。
  裴越气得闭了闭眼。
  果然皇帝视线也在裴越和明怡之间调转,也不知是试探与否,竟是问起裴越,
  “裴卿,你与蔺仪做过夫妻,她如今已非叛臣之后,不知裴卿可愿与她再续前缘?”
  这话问完,横廊内顷刻收了声,四下落针可闻。
  数道视线聚于裴越身上,均替他捏了一把汗。
  北定侯府乃太子外家,裴越一旦娶李蔺仪,便是东宫外戚,一旦他成了太子的人,便等同于太子已握住整个内阁,试问哪个皇帝乐见其成?
  首辅康季狠狠剜了崔序一眼,怨他捅了马蜂窝。
  崔序也是叫苦不迭。
  裴越脸色却静得出奇,自与明怡和离,他便猜到迟早有这么一问,这不啻于诛心之问,人他肯定是要娶的,只是眼下太子根基未稳,时机未到,这会儿不宜与皇帝争锋,皇帝很显然是在考量他对祖训的忠诚程度,以来衡量他值不值得委以重任,最终接手内阁。
  即便是权宜之计,可拒绝二字裴越迟迟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明怡突然起身,来到皇帝跟前,拱了拱袖,
  “陛下,男婚女嫁讲究你情我愿,您不能光顾着问裴大人,也得问问臣女的意思。”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怔色,失笑道,“哦,蔺仪是何打算?”
  “臣女这辈子就没打算嫁人。”明怡语气干脆,不遮不掩,亦不犹豫,“当初若非恰好逮住了裴家那份婚约,借机上京,否则也不会叨扰裴府。”
  皇帝不赞同她的念头,“蔺仪,你爹爹在世,当不愿看着你孤苦一人。”
  明怡直视皇帝双目,幽幽一笑,“陛下的意思是,要逼着我嫁给旁人?”
  她刻意将“旁人”二字给咬了咬。这个“旁人”当然指的是除裴越以外的男子。
  皇帝脸色微微一僵。
  平心而论,他自然不愿自己苦心栽培的内阁接班人与任何皇子过往甚密,却也着实不忍见明怡无依无靠,故而有意在京城世家子弟中替她择一门婚。
  只是,皇帝没料到明怡将话挑得这么明。
  一时有些难堪。
  明怡不打算太给皇帝留情面,“陛下绝了这等心思罢。我的婚事,除了我自己,谁也做不了主。”
  当一人有绝对武力在身时,她不习惯向任何人低头。
  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明怡今日当众回绝皇帝,亦是对皇帝的敲打,令他莫再打她婚事的主意。
  皇帝眼底闪过几分怒色,内心气极反笑,他还是头一回遇着这么一个令他无计可施之人,上回用一句“多谢圣上赐还双枪莲花”,将一桩忤逆之罪给轻轻揭过,今日又当众顶撞他,偏他一点法子也无,谁叫人家一身虎胆,一身本事呢。
  皇后见状连忙出声缓和气氛,她斥了明怡一声,
  “蔺仪,陛下对你也是一番苦心,数次关怀于你,你莫要不知轻重。”言罢,柔声劝慰皇帝,“陛下,这丫头长在乡野,说话没个分寸,您莫往心里去。”
  皇帝有了台阶下,脸色好看了些,笑着回,“朕哪里会与她计较,不过见她打小不在爹娘身旁养着,多疼她几分,如此,她的婚事皇后多操心,朕就不管了。”
  众人微微松了一口气,独裴越瞟了明怡好几眼,今夜得问问她,方才那话是当真还是搪塞之词。
  刘珍生怕再生事端,赶忙示意传膳。
  今日来北定侯府掌厨的亦是御膳房的厨子,宫人们伺候起来是轻车熟路,很快桌案摆上,膳食经过试毒,一一摆在各人面前,阁老们适时与老太太劝酒,老太太喝不了多少,明怡立即慷慨代劳,一顿午膳,她一人喝了七八盏,却面不改色,笑靥如花,好似方才那点小插曲浑然不入心。
  皇帝见状微有些惊叹,指着她与皇后说,“这性子与蔺昭也像了几分。”
  未时初,午宴结束。
  皇帝问刘珍,可安排了戏台子,刘珍正要搭话,这时,前方忽然疾步行来一道高大的身影,只见他铠甲在身,腰悬长刀,头戴赤羽盔,神色冷冽而凝重,正是羽林卫都指挥使贺林孝,今日皇帝出行,内由黑龙卫护驾,外由贺林孝把手,贺林孝此厢进来,定是出了大事。
  席间诸人一时收声,均候着他上前。
  贺林孝目不斜视踏上横廊,先拱手行了一礼,旋即来到皇帝身侧,低声耳语一阵。
  皇帝脸色骤变,沉声道,“他人在何处?”
  贺林孝低声回,“此刻就在府门外,声称若陛下不见,他便将那信物吞入腹中。”
  明怡习武之人,方圆百步声响均逃不出她耳目,即便贺林孝嗓音压得极低,也听出个大概,心里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环顾一周,不见青禾身影,猜到姑娘这会儿该是伙同裴承玄喝酒去了,一时心急如焚。
  皇帝短暂权衡一番,吩咐道,
  “带他进来。”
  贺林孝连退三步,转身疾步往前方奔去。
  不多时,众人便见两名羽林卫提着一人跨过宽院往横廊行来,即便那人清减不少,身上也只一件素色的袍子,形容大抵是乔装打扮过,看起来十分狼狈,不过还是一眼认出那张脸来。
  正是被圏禁的恒王无疑。
  他怎会来此处?
  前厅吃席的太子朱成毓见状,立即大步跟来后厅,一时四处厅廊的官员均停杯置箸,齐齐注目过来。
  羽林卫将人提至阶前跪着,秋光明澄澄地扫在台阶下,将恒王那张脸照得清晰分明,只见他玉冠歪斜,头发蓬乱,周身沾满泥污,似是从王府某处暗沟爬出,嘴里含着一物,望着皇帝先是呜咽一声,旋即磕头大哭,
  “父……子思念父皇久矣,恨不能服侍父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