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没 第17节
  几个女生借机问路,他随手一指,懒得分辨是不是正途。
  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和孟秋看来的视线碰个正着。
  隔着人海和他对视,像隔着千山万水,他眸光微动,雾雾霭霭,刹那间溅起水花来,冰得透心。
  谁也没和对方打招呼。
  今夜他过来一趟,将玩笑话变成了事实。
  孟秋嫌自己视力太好,一下就找到他,但也不好全赖视力,他坐得靠前,身段又出挑,想看不到都难。
  他一来,他们之间就多了一个秘密,她下意识想将这个秘密撇开。
  她扭了头,随手拉了一名志愿者,问矿泉水够不够。
  那人认出她是主持人,十分机灵,忙不迭说:“紧张了吧,我带你去拿水。”
  孟秋“嗯”了声,没有丝毫犹豫地跟他走。
  好一阵,她觉得后脖颈钉了什么东西,还牵着绳,要把她扯回去似的。
  —
  临近八点,陈院特地到后台找孟秋,告诉她赵秉君飞机晚点,可能得晚会结束的时候才到学校了。
  他致词的部分临时改成外聘专家介绍,展望新学期。
  不能按照台本上的来了。
  孟秋看了眼花束,拿不定主意,“陈院长,花还送吗?”
  扔掉怪可惜的。
  陈弘朗瞧了眼,笑说:“我今天还想起这事儿,怕你忘了,还好一进房间就看见了花,小孟做事挺仔细。送!干嘛不送!不送的话,那皮猴子又逮着机会打趣我了。”
  他补充道:“赵秉君的车应该会停在善明楼,晚会结束你下去迎迎他,带到三楼我办公室来。”
  “今天辛苦你,得加个班。正好他们发了些水果糕点,你结束了过来吃点。”
  孟秋不介意,微笑说:“没关系,新年快乐,陈院长。”
  陈弘朗拍拍她的肩,“新年快乐,小孟,我很看好你,继续努力。”
  晚会进行得很顺利,台上有条不紊,歌舞升平,台下欢呼也很给力。
  谢幕时,台前幕后的所有演职人员出来齐齐鞠一躬,湖边烟花盛放,掌声雷动,元旦晚会才算结束。
  散场的后台和前台一样挤。
  有帮演出人员拎包的送衣服的,也有亲友团来接,一起去跨年的,是不是原来的工作人员都挤在了一起,地上全是彩带碎纸,踩得乌糟糟不能看。
  孟秋看了眼时间,担心接不到赵秉君,也来不及换衣服了,喊了几声道具组同学的名字,想让他们递一下包,但场面太混乱,没一个顾得上她的。
  她只好高举花束,提着并不好走的礼服,从后门出去,还好裙子后面的拉带绑得紧,不然人挨着人,很容易掉。
  整个过程不算容易。
  大部队都在礼堂正门,今天燕大不限本校车,人多得跟演唱会散场似的。
  善明楼这块有一些观光散步的游客,孟秋这一身下去,回头率极高,有人将她错认成特邀的明星艺人,问能不能合照。
  孟秋分不开神,冲人摆摆手拒绝:“我不是艺人,抱歉。”
  赵秉君的车没到,孟秋礼服单薄,干等着有些冷,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臂含在胸前,低头点手机,想联系陈院长问下情况。
  今天微信通讯录里添加好友的特别多,好像是谁把她联系方式泄露了出去。
  不断有红点跳出来,她不胜其扰,干脆将账号搜索方式全关了。
  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高一矮,孟秋看得专注,收了收裙摆,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孟秋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妈,都说她走了,我们也回去吧,得找到什么时候?”
  “再看一圈。”
  “……可是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不管怎么说,这次和她没关系吧。”
  “你懂什么!从晚会结束起你就劝我走,现在也心不甘情不愿的,不会因为那个小贱蹄子长得好看喜欢上她了吧!”
  “妈你别瞎说。”
  孟秋见两人要吵起来,抬头扫了他们一眼,扎马尾的女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两个人也看到了她的脸。
  对视间几个人都怔住了。
  女人的表情立马面目全非,指着她,“好啊!孟秋!在这儿躲着呢,可找着你了!”
  电光石火之间,孟秋认出她来,脸颊忽然变得惨白。
  她紧紧抓着手机,脚像钉在地上一样,拔不开,只是从长廊上站起来。
  不堪的回忆纷至沓来,她手脚发寒,周遭的一切声音好似变得静止。
  她听不清女人骂了她什么,全世界按了静音键,脑子响起耳鸣般尖锐的噪音,捅到后脑勺,直到大厦倒塌。
  女人拧开水瓶,就要朝她泼来。
  孟秋能躲开的,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只低下了头。
  原本静默在女人身边的清瘦少年好似预料到一般,长腿一迈,将她挡在后面。
  女人突然发疯,龇牙咧嘴地撕扯少年的衣服,“你护着她!你怎么也护着她!”
  孟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看着眼前闹剧一样的一幕,喉咙梗得难受。
  以前她很夏季,因为它是缤纷的,绿草,红花,蝉鸣,万物在这个季节变得蓬勃艳丽,但这些颜色,绝不该是颜料盒倒在自己脸上的模样。
  霁水一中传过一桩丑闻,当年新闻不敢大肆报道,学校怕影响不好,上面直接压下。
  四十多岁的美术老师,在家里绘制和藏匿少女的裸画,被妻子实名制举报,几叠纸雪花一样从天而降,撕碎的是少女十七八岁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出轨、不伦、勾引。
  任何一个词和高中生联系在一起,都能引起核弹般的效果。
  她无数次否认和解释,也去警局做过好几次笔录。
  她表明自己从来没有和那位老师在私底下见过面,那位老师也声明全然是自己想象,他把画放在家中,只是出于以及私欲,没想打扰大家生活。
  但因为她妻子崩溃和不理解的哭诉,流言变得光陆流离。
  真相有时候是最不重要的。
  无辜的家庭妇女要找一个宣泄口,她不敢把原因归咎为丈夫,不然支撑她活着的家就散了。她不敢,也不能,所以她自欺欺人地指责起少女。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孟秋幽怨地凝视面前无理取闹的女人。
  那个时候,人们还没有这么通情达理。
  后来那位老师被辞退,内部通报批评,在拘留所关了几天,整个教育系统把他拉黑,丢了工作。
  孟秋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这么几年,她几乎要忘了,今天好像又坠入泥潭,恐惧将她吞没。
  女人怒目圆睁:“你是不是还和我老公有联系!”
  “他又开始折腾那些画了!肯定是你去骚扰去动摇他了!狐狸精!”
  孟秋犯了一阵恶心,慢慢擦去手背上的水珠,从白杨一样的少年身后走出来,她清冷孤傲的眼睛聚焦在女人身上,有一丝悲悯,又憎又怜。
  “阿姨,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捡垃圾吃的。”
  “我和杨老师联系,图他什么?”
  即使当年谣言肮脏到一定程度,她还是保持体面。
  她称一声杨老师,同样也是讥讽。
  孟秋冷静地吐字。
  “以前是,现在也是,他管不住自己,为什么要赖我头上?”
  “当年您既然这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不和他离婚?他是个烂人,您明明知道,为什么还包容他?”
  “您怕什么?您有手有脚足可以自力更生,为什么要怕离开他?”
  女人好似被骂到痛处,指着她的手指有些颤,“你少教育我!”
  “要不是你勾引他,他不会做那种事,碰上你这个学生之前,他老实本分,就是你的问题!”
  孟秋深呼吸。
  她明白讲不清楚的。
  她只是觉得难过,为这个女人也为自己。
  世界上大部分人没那么好心,他们想要的也不是什么真相。
  证明清白对他们来说无关痛痒。
  他们只想茶余饭后和别人聊起来,说“某某班的某某”和“某某老师”怎么怎么了,然后换来一句“真的吗?”,虚荣心便得到了满足。
  更讽刺的是,在流言中,传播人和她关系越好,可信度越高。
  从那个时候起孟秋才学到,原来人与人之间,很脆弱的,也没那么多应该的情分。
  她抱好花束,要离开走廊,女人立马朝她扑过来,结果被身后的少年抱住,无奈地喊了声:“妈!”
  “你放开!”女人挣开少年的桎梏,朝向孟秋吼:“你觉得你清清白白,事实就是,因为你,我们整个家都毁了!”
  “你不会做噩梦吗!孟秋!你能心安理得吗?!”
  孟秋喉咙堵得厉害。
  空气凛凛穿过她的鼻腔,往最深处坠去。
  “我错哪儿了?”
  她直视她,随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