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过对大部分看客来说,这些闹剧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揶揄地笑一下便罢了。
  方与宣心里明镜一样,他们当前的处境像在一片迷雾上走钢丝,看不清雾有多厚,也望不见钢丝的尽头。
  越是清楚,属于21世纪的方与宣就越惴惴不安。
  因为过于清楚了——他链接上梦境中自己的思想、筹谋、情绪,和他一起站在钢丝的中央,共享同一片困境。
  梦境在侵蚀他的生活。
  这一次睡醒,他没有出现心率失调,也没有呼吸急促,只是格外平静地睁开眼,他还埋头在自己的臂弯里,盯着虚无的黑色阴影,消化着梦中的信息。
  “醒了?”
  方与宣眨了一下眼睛,过了好半晌才闷声应道:“落枕了。”
  “又做噩梦了?”丛风问。
  方与宣没有回答,他需要调理一下心情再面对丛风,方才一股脑涌现的记忆碎片暂时无处安放,只是一团乱麻地在眼前同步放映,包裹着许多亲密的场景。
  他们不太抗拒和对方发生亲密关系,但丛风喜欢在床上把他往地上推,方与宣做一半时也不会觉得别扭,只是结束后回想起来觉得很丢人,总是要爬起来和人扭打。
  期间还有场家宴,他们似乎是喝醉了酒,莫名其妙滚一起亲了一顿,最后不知道谁先清醒了,往对方脸上招呼了一巴掌,接着就推搡起来,把将军府的盆景山撞塌了,众人赶到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把老侯爷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了,不要再回忆了。
  方与宣抿了一下嘴唇,撑着胳膊坐起来,时钟显示凌晨两点,屋里的光暗了大半,只亮着几星幽微的台阶灯。
  “你没睡吗?”他揉着脖子,扫了眼丛风。
  丛风躺在床边的真皮摇椅里,两条腿随意伸直架在桌上,他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副眼镜戴上,手机屏盈盈幽光照在那线条锋利的脸上。
  “梦太多,不想睡了。”
  方与宣盯着他的唇,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播放起某段限制级画面,直到他察觉出屋子里静得可怕,一抬眼才发现丛风在看他,薄薄一层镜片映着光。
  “你近视?”方与宣问。
  丛风低低应了一声,从按摩椅上起身,随手摘下眼镜放进口袋:“这两年视力掉了。既然醒了,去喝点东西?”
  水吧在自助餐厅的楼下,这个时间仍有几桌客人在喝酒聊天。
  他们找了处安静的角落坐下,方与宣点了一杯破冰船,粉色的西柚龙舌兰,冰块在暖色调的暗灯下流光溢彩。
  “跟讨厌的人独处,什么心情丛警官?”方与宣调侃他。
  丛风叹了口气,解释道:“称不上讨厌,我不太适应带着目的性的接近。”
  “没有很目的性吧,只是找来了你的电话号码而已。”方与宣露出一个浅笑,“至于其他的,我和小宇交朋友又不是为了你,我小时候在沈阳道呆过挺久的,对那儿有点矫情的情怀。”
  他说得直白,语气却是十足真诚,丛风也并不觉得尴尬,顺着话头说:“小宇说,你家人从前在那里做生意,后来搬走了。”
  “遇上事儿被坑了点钱,铺子当出去了。”方与宣轻飘飘地揭过这段往事,把话题绕回来,“小宇讲他以前跟着老堆哥。老堆哥现在怎么样了?”
  “在家带孙子,不出摊,做网络转售。”丛风说。
  方与宣嚼着冰块,冻得牙有些疼。
  老堆哥的大名他已经忘记了,只是侠姨叫他老堆,他跟着喊,老堆哥说他没大没小,他便在后面加了个哥,时间久了,相熟邻里都开始改称老堆哥。
  老堆哥在方与宣的印象中,是最后一位能代表古玩江湖的侠客,这人讲话油腔滑调,一双耷拉下来的眼睛里藏着一只老狐狸,肚子圆滚滚,又壮又高,站在店里顶天立地。
  方与宣那时候知道有个同龄小孩爱缠着老堆哥,平时他躲在店里写作业,能听见外面唠嗑的声音,老堆哥讲话自带一股草莽气,有时候讲里九外七皇城四,有时候讲三道浮桥两道关,他会偷偷竖起耳朵偷师,侠姨就坐在他前面嗑瓜子,偶尔意味不明地哼一声。
  老堆哥今年大概六十出头,的确是抱孙子的年纪了,方与宣姑且将这算作隐退江湖,只是心里隐隐有些莫名的叹惋,他的情怀也并非是对那条道,主要是对那条道上的人,如今白云苍狗,都时移世易了。
  丛风说:“小宇以前就想干你们这行,可惜没考上本科。”
  方与宣含着一口酒,片刻后玩笑道:“他是生不逢时,早几年他这种是给我当师傅的份儿。再者说,他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酒保端了一盘香酥鸡块上来,是丛风随手点的套餐,以免空着胃喝酒难受。方与宣拎起一块吃掉,小声说:“这东西不是网吧包夜的标配套餐吗?”
  丛风低低笑了一声,看着方与宣吃完后才问:“你干这行也是因为这个?小时候的情怀?”
  “有这方面原因。我不是文物修复出身,是苏文清老师带我入行,就这么干了十来年吧。”
  “嗯,你读书时念的是考古。”丛风端起酒杯。他点的是最普通的白啤,仰头喝水一样一口口灌,看起来只是聊得乏了解解渴。
  方与宣凝视着他滚动的喉结,总觉得那上面应该横一道疤,酒水顺着唇角淌下来,蜿蜒流过脖子与锁骨,打湿前襟。
  他的沉默太突兀,回过神后欲盖弥彰地偏开头,随口道:“把我家底都看了个遍吧,那档案里写没写有几个前任、几个现任、几个娃?”
  丛风扬了下眉毛:“你之前说的那个故人,在以上三类别之中吗?”
  方与宣笑了:“这可不好说。”
  非要论起来,那算是现任,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天地都拜了,放眼看去可没人比他俩更名正言顺。走过这一圈六道轮回,姻缘线要是还没断,他可得叫老公的。
  丛风眼底神色晦暗不明,酒精烘得人发热,他大咧咧地坐着,左脚踝搭在右膝上,一只胳膊架着沙发扶手,指节撑住脑袋,他问:“我和他很像吗?”
  “唔,刚认识时候不像,现在像。”方与宣说着上下打量一圈他,又肯定地点点头。
  准确来说没有什么像不像,梦里的那位就是丛风本人,此事毋庸置疑,在方与宣认出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定。
  丛风却说:“这是矛盾的,如果刚认识的时候不像,你就不会选择和我延续关系,你如果没有主动联系,我也不会表现出现在的状态。”
  方与宣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我重新说,刚认识的时候不太像,现在很像。”
  “比如?”丛风歪了下头,似乎在思考,“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一般了解吧。”方与宣咬了一口西柚片,“我见你第一面就对你有粗略的判断,所以并不难对号入座做匹配,你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旦想通这个,再对比起来就很顺利了。”
  他想了下,补充道:“我们这行有一条原则是证有不证无,面对某种假设,应该用一手史料或者陪葬品来证明它为真,而非因为没有资料记载而证明它为假。很像你们的无罪推定。证有是输入认知的过程,照着你的言谈举止来剖析你,对比你,其实和照着墓志了解墓主人没什么区别。”
  丛风脸上没什么表情,听完只是说:“你喝醉了?”
  “嗯?”
  丛风忽然前倾俯身,两肘撑着膝盖,把二人的距离骤然间拉近,带着扑面的压迫感。
  他说:“你当着我的面,向我陈述我有多像另一个人,是不是不太尊重我?”
  方与宣承认自己有点醺得头脑迟钝,他此时才后知后觉,他在潜意识中知道两个“丛风”是同一个人,可面前这位却是不知道的。
  “还真是,对不起。”他索性勾起个不知几分真假的笑,“不过你今天约我出来,不就是想听这些吗?我要是说些虚情假意的话,你就不会再约下一次了吧。”
  第14章 他梦见了方与宣
  丛风深深看着他,将最后半杯酒一饮而尽,玻璃杯落回桌上当啷转了小半圈,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停下,微侧过头,从口袋中摸出一支烟。
  方与宣这才跟过去,两只手揣在口袋里,走得懒散厌怠,两人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推门进了吸烟室。
  深棕色的地毯将脚步声吸收掉,吊灯光晕映着四面暗红色的幕帘,帘后是整面落地窗,屋里没有人,漆黑如墨的夜色在光影里显出几分迷幻。丛风推门走至阳台,斜眼看着身后的人。
  “你不是下了班不抽吗?”方与宣歪躺倒在沙发上,随手抓了个靠枕垫着,眯起眼睛。
  他有些困倦,不知是被酒精醺的还是梦里累的。壁柜上列着几排玻璃瓶,在视线中晕染成一排水晶项链。
  背靠的沙发忽而一沉,热烈的气息沉沉压下来,他侧过头,丛风靠过来,两肘撑在沙发背上,手腕随意搭垂着,把玩着一枚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