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的耳后痛觉是很敏感的,圆规一针一针刺破耳廓,饶是锻炼成铜皮铁骨的习武之人,也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疼痛。
  杨今予垂下眼帘,那样子看起来有点委屈,他闷声道:“因为我有绝对音感。”
  “小时候,我们是同一个合唱团的,细微的跑调老师听不出来,但我能听出来,就指出他们唱错了,不对吗?”
  闫肃沉默地听着,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你没做错。”
  “可老师也觉得我在捣乱。他们骂我是怪物,后来......后来合唱团所有人都想赶我走,我不想走。”
  杨今予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问闫肃:“我是吗?”
  “你不是。”闫肃听得有点生气。
  “她们人很多,我打不过,我妈妈也说过,不可以跟女生动手。但是......女生就不坏了吗?那天打雷下雨,学校人很少,她们找高年级按住我,在我耳朵上......用数学课发的圆规......”
  杨今予又将头埋进了闫肃的胳膊,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声音有些发抖:“我很害怕,闫肃,我很害怕......”
  闫肃不由得心脏一揪,侧头看衣袖上埋着的脑袋。
  透过杨今予蓬乱的头发,似乎可以隔着光阴,看到一个惊恐无措的男孩,在颤栗求救。
  闫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安慰。
  杨今予颤抖着,声音变得不太对:“我害怕打雷,害怕耳朵会坏掉,害怕一个人在家,一个人放学......没有人会帮我,所有人都会加入她们......”
  说到后面,杨今予有些语序错乱。
  只是一遍遍暴露脆弱,说着“害怕”。
  怪不得。
  怪不得打架那天,他会对雷声有那么大的反应,闫肃深深凝视着,心里替无助的少年烧起一团火。
  那团火还未找到发泄的名堂,杨今予突然手指收紧,攥紧了他衣袖上的布料,小声抱怨:“为什么我小时候没有遇到你。”
  “如果......小时候就是朋友,我和谢忱就不会.....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曹知知......”
  听了这话,谁还能不心软。
  闫肃心里那团火,还没攒出名堂就已经偃旗息鼓,被一股汹涌的难过替代了。
  他抬抬手,掌心悬在杨今予发端:“谢忱?”
  杨今予没有意识去解释什么,只是语序错乱地说着:“他才八岁,为什么......我们怎么不早点认识你......”
  犹豫再三,闫肃还是没忍住将手放在杨今予头顶,揉了揉:“以后我在,还有你的乐队。”
  杨今予在他袖子上蹭了蹭眼眶,闷声否定:“你不会一直在,谁都不会一直在。”
  如果你看清我的真面目,你也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喜怒无常的怪物。
  闫肃摇头:“我的朋友,一旦认定,就不会改。”
  杨今予抬起醉眼,直勾勾凝视闫肃。
  “你不信?”闫肃问。
  “如果我有病呢?”杨今予好像是说胡话一样的语气,“如果我不正常呢,喜怒无常,没有人受得了我。”
  他眼瞳里的光暗了暗。
  杨今予歪斜着,双脚踩在沙发上,把脸埋进了膝盖:“你以为我五一要去北京,真的只是为了音乐节吗。”
  闫肃疑惑:“那......”
  杨今予说到这,突然一顿。
  他猛然找回了理智,随即让自己的脸上恢复狡猾的笑意,开玩笑一般说:“我还真就是因为音乐节,我要带他们看看,以后要站上的舞台。”
  闫肃愣了一下。
  总觉得杨今予并不是想这么说的。
  闫肃沉吟了一会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不是你的问题。”
  杨今予:“你不觉得我很难相处?别装了。”
  闫肃叹了口气:“实话说,刚开始见确实觉得,抱歉。”
  他以前确实因为“第一印象”而对杨今予产生过不好的评价,在未知全貌的情况下,断言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确实不该。
  杨今予哼哼一声,不说话了。
  无星无月的夜晚,细微的风从窗纱透了进来,吹拂在两颗沉默的心脏上。
  他们一时无话了,杨今予抱着膝盖放空,闫肃安静地消化着杨今予带来的故事。
  “闫肃。”良久之后,杨今予低低叫了一声。
  “嗯?”
  “我想妈妈了。”杨今予说。
  “......嗯。”
  闫肃从来没问过杨今予的家庭情况,只从上次春游的只言片语里得知,杨今予是有一个后爸的,后爸再娶了。
  他不敢贸然问“那你妈妈呢”,怕听到让人难过的答案。
  杨今予突然摇摇晃晃,从沙发上跳下来。
  闫肃赶紧扶住了,问:“你要做什么?”
  “给你看个东西。”
  于是在杨今予的指挥下,闫肃把他扶进了鼓房。
  杨今予在鼓棒的置物架后翻翻找找,还打翻了节拍器。
  “哎。”闫肃叫道,“要找什么?我替你拿。”
  “信,一封信。”杨今予说。
  “是这个吗?”闫肃指着手边一个小箱子,里面的信封冒了个头。
  “对!”杨今予跌跌撞撞迈过来,傻乐起来:“就找它。”
  他小心翼翼按照折痕展开信笺,献宝似地递给闫肃,问:“玩过吗?给十年后寄信。我自己写的,额......也不是,我妈拿着我的手写的。”
  闫肃接过来,看到里面歪歪扭扭的内容,有点哭笑不得。
  “来自未来的小鱼:你好,我是6岁的杨今矛,惊喜吧?”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世界末日是不是已经到了,人类还居住在地球吗?你是不是已经会开宇宙飞船了?如果不会,那开飞机总会了吧,飞机可比宇宙飞船简单多了......”
  “我又胖了,妈妈说我长大后会变成大胖子,真的吗?”
  “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是我会轻功就好了,不用学开飞机也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我还是很担心,你该不会真的长成大胖子了吧?”
  “好吧,妈妈刚刚说,就算长成大胖子也没关系,不会因为变丑就不要我的。”
  闫肃一目十行,看着信上稚嫩天真的话,生出一种小杨今予就站在眼前的错觉。
  那时候的杨今予,应该还很开朗吧?
  “小时候就对轻功这么好奇啊。”他问。
  杨今予忿忿鼓动了一下腮帮子。
  看到最后一行时,字迹突变,字体秀丽漂亮,写着:“祝我们小鱼永远健康快乐。”
  闫肃:“这个是妈妈写的?字真好看。”
  杨今予“嗯”了一声,心想:“我没做到。”
  闫肃收了信,认真装回信封。
  杨今予垂着眼。
  他有点侥幸,幸好及时拉回了酒后的胡言。
  任何人都不需要知道。
  不要因为同情交来的朋友,也不要因为不纯粹的原因组来的队友。
  我选的队友,因为音乐聚在一起,也要因为音乐而维持。不能变质,绝对不能!
  杨今予顺着酒意滑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仰头看闫肃,他的好朋友。
  隔音房的星辰光点洒落在他的头发上,眼睛上,鼻尖上。
  闫肃见他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弯弯的很可爱,虽然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生很奇怪。
  意识到自己看呆了的时候,闫肃没来由愣了一下,随即转身道:“我去厨......”
  “别!”
  杨今予以为他要回去了。
  他不想又变成一个人待着,巨大的恐慌使他骤然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拽闫肃。
  杨今予踉跄地奔向门口,叮咣一声。
  脚下插乐器的线像是藤蔓,缠绕住他的脚踝,整个人摇曳着扑了过去——
  闫肃听到动静,惊愕转身。
  多年习武的经验,肌肉记忆总是快于意识的,他已经把人接住了。
  杨今予一只手拍在门上,一只手撑在闫肃的胸前,将闫肃牢牢压在了门板上。
  “抱歉。”杨今予晕晕乎乎说。
  “没事吧?”
  闫肃皱着眉问的,不知道是不是在责怪他的冒失,杨今予有些茫然地看他。
  没有人催他,于是杨今予也忘了自己还把人按在门上。
  他眨眨眼,发现闫肃在他模糊的视野里,五官异常俊俏,有着疏阔的眉眼,和雅正矜持的气质。
  他没忍住好奇,抬手摸了摸闫肃眼底那颗浅浅的痣。
  “这是天生的吗?位置真好。”
  闫肃僵直了背,下意识想向后躲,不自在道:“胡......胡说什么。”
  “没胡说,很漂亮。”杨今予凑近了一分,认真评价。
  闫肃唰地一下,两颊染上了绯色。
  杨今予看得入神。
  摇曳的视线从那颗痣游移到闫肃毛茸茸的睫毛上,又从睫毛换到了高耸的鼻梁,又从鼻梁上滑开,最终落在了他粉润紧抿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