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现在齐农房间墙上还贴着陈迦行的手抄作品,有一张上,英文单词“pig”边上画了一张齐农的脸。齐农看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脸,笑了下,又忽然敛了笑。
  他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或许真是无法同时照顾好陈迦行和齐建铭两个人。陈迦行门门成绩都很好,回省城学校对他或许会更好。齐农想着。
  到八月中的时候,他想着在陈迦行开学前应该要去和陈迦行道个歉。当时他又生气又伤心,把话说得太难听。陈迦行才11岁。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齐农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大人。
  第二天的午后,裴娜先打了电话给齐农。齐农接起来,裴娜笑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齐农问:“怎么说?”
  裴娜说:“我今晚值夜班没空。你接下小宝回镇上。他说要提前几天和丸子他们对暑假答案...”
  齐农愣着神,问说:“你没给他办转学手续啊?”
  裴娜说:“你以为他会肯转学啊?行李箱拉回来之后都没打开过,就等着哪天再拉回你家了。他掰指头算算,现在你也应该消气了,总能回了吧。他每天在那里想打电话给你又不敢打,自己一个‘天人交战’半天,又泄气地呜哩哇啦冲我嚷嚷。你不知道多好笑,哈哈哈....”
  裴娜在那头哈哈笑起来。她说,陈迦行还有礼物要送给齐农,让齐农下午早点过来。
  齐农听完电话,稍稍等了半来个小时就去省城了。
  知道他过来,陈迦行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他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旁边是儿童行李箱,学齐农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冷漠无情”地站在那里。齐农下车,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一尴尬,也习惯性地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一个朝东看,一个朝西看,僵持了一会儿。
  陈迦行嘟囔了声:“我们先去电影院。”
  齐农没听清,问道:“什么?”
  陈迦行脸红红地嚷嚷道:“我们去电影院,我请你看电影。”
  那会儿省城第一间时代影院刚开业不多久。电影院在实验小学旁边,票价是差不多是三十块一张。陈迦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红钞,很豪气地拍在柜台上,买了两张电影票和一份爆米花。
  他本来计划好了,要在影厅里酷酷地和齐农说:“那我们就别闹了,和好吧。”
  结果因为看的是一场微悬疑的影片,陈迦行全程就是闭眼睛、掐齐农,问他:“好了吗,过去了吗?”
  齐农叹了口气,小声道:“过去了。”
  陈迦行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把自己汗涔涔的小手放在齐农的手背上。齐农反过手,把他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这就是陈迦行人生当中第一次看电影的全部记忆。他和齐农握着手,坐在黑洞洞的影厅中央像坐在一个自己的梦里,荧屏就是梦的入口。散场的时候,他们还牵在一起,就那么牵拽着手一前一后走过步行街,走到地下停车场,坐上了车重新回到河流镇。
  齐农在车上很郑重地和陈迦行说了对不起。陈迦行凑过头在齐农手臂上咬了一口。
  齐农吃痛地叫了一声,又骂开了:“你这个生气咬人,开心也咬人的习惯能不能改了?”
  陈迦行嘿嘿笑了。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箱,吭哧吭哧地跑上车站街公寓三楼,踢开房门,大叫:“爷爷,我回来了!”
  齐建铭在沙发上摸了摸自己的心脏,笑说:“你回来了啊。”
  陈迦行举着那两张电影票根炫耀似地在齐建铭眼前晃过来晃过去,开心地说:“我今天请齐农看电影了,我自己的钱。”
  齐农在旁边接茬:“他看电影是闭着眼睛看的。”
  陈迦行不满地“呀”了声。齐农笑起来。
  齐农站在矮柜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着水。齐建铭在问陈迦行:“夹心要继续住在这里上学吗?”
  陈迦行兴奋地说:“我要继续住在这里上学,到上大学为止。”
  齐农疑惑地转头问:“我答应了吗?我还要每天给你做饭、给你整理书包整理到你十八岁为止啊。”
  陈迦行站在沙发上宣布:“我就要,在这里,住到十八岁!”
  齐农靠在矮柜边,无奈又想笑地耸耸肩说:“随便你。”
  那晚,齐农去舞厅之后,陈迦行翻箱倒柜地想找个好地方把那两张珍贵的电影票根存放起来。齐建铭说他有过一本票夹册,但已经不知道放在哪里了。
  陈迦行穿个内裤裤衩,在齐农的房间里抽开了所有的抽屉。他终于在书桌最后一格抽屉底下挖出了那本票夹册。陈迦行抱着册子扑到床上。里头夹放着的东西一路簌簌掉了出来。陈迦行低头,在床单上看到了自己爸爸的照片和一张纸片。
  -
  刘博览白天去镇上的柯达照片店把三个月前放在那边洗结果忘记的照片拿了回来。他问一个护士借了相机玩,拍完一卷就急匆匆拿去洗了。只是之后发生了蛮多事,拿照片这件事几乎就忘记了。
  他把那三十六张照片摊放在舞厅的桌子上。有一大半要不失焦,要不就是光线太暗,拍了什么也看不清了。刘博览看着相片上安静坐在人群后面的许均仪。他有点茫然地望着他的镜头笑了一笑。
  陈迦行拿起了床上的照片。照片里的陈期站在物流公司仓库前面,对着镜头外面的谁大笑。和相片一起掉出来的那张纸叠得整整齐齐。纸上的字是用深蓝色墨水笔写的,字字像写字人细瘦的手掌骨骼。陈迦行能认出齐农的字。
  十八岁的齐农写:陈期,哥,这段时间我经常半夜爬起来,打开电视机。有一个频道每晚在循环播放几首流行曲的mv。张惠妹的,周杰伦的。第二天打开,还是张惠妹,周杰伦…整整一个月都是。
  有一天它就换了,变成刘若英站在屏幕里唱歌。
  你出国之后,换到过动力火车,任贤齐,陈奕迅。我坐在客厅里听无声的流行金曲,想到前几天在省城送货的时候看到几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站在“快乐老家”文具店门口挑海报。哥,我很羡慕她们。因为同样的年纪,她们在日常生活之外,还有力气可以喜欢一点什么东西。
  我有一天做梦,梦到你和我还坐在你那间小出租屋的折叠桌边上,你喝啤酒,我喝汽水饮料。你一直不停地笑,不停地说话。我看着你,在梦里终于特别勇敢地说,哥,我想跟你一起走。
  醒过来的时候,mv还在放送。我靠坐在沙发上,捂着头无声地大哭,一直哭到流行金曲频道放完了它所有的歌。然后我洗把脸,做早饭,叫齐建铭起床吃饭。
  我想跟你一起走。我想跟你一起走。陈期,我爱你。
  ......
  陈迦行那年快读五年级了,已经认识所有基础字,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情爱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还不太能解读齐农所谓的“爱”,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爱是什么意思。
  他读完那封信上的内容之后,抱着那本票夹册盘腿坐在床上,又拿起了信纸边上的照片。
  那张照片背面,没有标注日期,没有地点,只有同样的深蓝色墨水笔在底端安静地写着一句歌词: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第18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一)
  陈迦行把照片重新翻回了正面。
  旁边有人拿一根真知棒戳了戳他的脸。陈迦行侧过头,丸子挂在他座位边的走廊窗台上,把真知棒重新含回嘴巴里,含糊地问:“这你爸啊?”
  陈迦行抹了一下自己脸上不知道是糖渍还是口水的痕迹,嫌恶地骂开了:“祝婉之你有病是吧。”
  十五分钟后,他们挂着腿坐在新民镇中小操场的司令台上。陈迦行说,这周回家,他妈说,他老爸终于拿到了合法身份,这个月会回国看他们。
  他们晃着两条腿,仰面躺到了台面上晒太阳。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两个人迅速跳起来,越过小操场,分头跑向各自的班级。
  念完河流镇小之后,陈迦行像是要秉持自己要在齐农家赖到十八岁的誓言,跟着丸子一起升进了离河流镇不远的新民镇中。一个年段十五个班,一个优等生班,三个吊车尾的提高班。陈迦行往一班跑,丸子往十四班跑。周五傍晚放学,他们一起踩着自行车穿过新民镇大片大片的桑葚园和草莓地,路上吃一份塑料杯装的关东煮米线,挤进音像店拿试听器听新的流行唱片过过瘾。
  太阳快完全落山的时候,两个人才急匆匆骑过镇外的铁轨,骑进车站街广场。齐农半趴在门口走廊上,看着陈迦行浑身汗淋淋地拎着自己的校服外套跨着步子跑上来。
  齐农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骂着:“你怎么不明年再回来?”
  陈迦行捂着自己的头嚷嚷着:“我警告你别打我头了,我现在...”齐农在他头上又狠狠拍了一掌,说:“滚去厨房盛饭出来。”
  陈迦行懊丧地把书包外套全部往沙发上一甩,撸了下袖子,跑去厨房拿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