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医生坐在办公桌前,嘴巴一张一合,将病历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东西变成外行人能听懂的话。李理讨厌这隐秘而不走心的傲慢。
  李理想起赤裸着上半身站在机器前时,机器发出的滴滴响声。她被无所适从的不安与恐惧包裹,那是段难堪的记忆。
  但没有什么比结果更令她痛苦。
  “我再也,不能滑冰了。”李理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左手抓住右臂石膏,几乎要将它捏碎。一天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她对自己的审判。
  小椿跳下床,若无其事地扒拉着猫砂盆,猫听不懂人在讲什么。
  她想起一切的开端。
  李理第一次滑冰时才七岁。商场里负一层的小冰场,人很多,像下饺子一样。李女士把冰鞋套在她脚上,鞋带系得歪七扭八。
  李理扶着比她还高的挡板,颤颤巍巍走在冰面上。有人从她身旁挤过,惊吓中她松了手,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稳稳立在冰面上。
  她摸索着冰面的规则,冰面似乎也乐于接纳她,她自娱自乐,很快便将所有事情抛在脑后。
  也就是那时,她察觉到有道视线总盯着她的后脑勺。她回过头,那是个漂亮的大姐姐,穿蓝色外套,鞋是白鞋,冰刀却是镀金般闪亮。
  “小朋友,你想试试在冰上转起来吗?”大姐姐用狐狸般狡黠的目光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李理那时压根不懂什么刀齿刀刃,大姐姐没讲这些枯燥名词,只是教她如何滑出一个葫芦步。
  没过多久,她们停在冰场一角,大姐姐扶住她的肩膀,轻轻用力,她便转了起来。
  四周一切变成万花筒中流转的鲜艳色块,风从李理鼻尖飞驰而过,她睁大眼睛,高举手臂。她一点儿都不晕,只是尽情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
  她是八音盒上的旋转人偶,乐曲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天鹅湖。
  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她不受控地向前扑去。但一只有力的手拎住她高举的手臂,像拽一只小鸡仔,帮她稳住重心。她歪歪扭扭地停下,抬起头,对上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睛。
  “你真的很有天赋,要不要试试学滑冰?”大姐姐伸出手,“我叫白鹤,我可以教你滑冰。”
  李理被白鹤连蒙带拐地骗上冰面,这一滑,就是十一年。
  如果这就是她的终点,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亲自同白鹤道个别。
  胃一抽一抽地痛,李理翻了个身,将自己蜷成一团。她播下电话,情绪翻涌,对面像是在等她一般,没过几秒就接通了。
  她攥住枕巾闭上眼,吸一口空气,胸腔内的灼烧感更强烈了。她开口说话,早已演练过多次的一句话变得支离破碎:“白鹤姐,妈妈应该,都告诉你了吧。”
  “嗯。”教练压着嗓子,轻声回应。
  短短一个字,便让李理情绪决堤,难以呼吸。嗓子突然很干,她用握着电话的左手捶着胸口,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李理听见白鹤断断续续的呼吸,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对方那头突兀传来几句严厉训斥,她认出了这道声音,是俱乐部的另一个教练。但这声音只出现了一瞬间,电话那头便沉寂下来,大约是白鹤捂住了收音口。
  现如今,连再听到这样的斥责都变成了奢望。如果有镜子,李理会发现自己此刻哭得很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白鹤再次开口时,四周的嘈杂声都消失了:“李理,你已经拿到奥运冠军了,这是每个花滑运动员都在追求的终极梦想。”
  “李理,你知道吗,你是奥运冠军,你已经是最伟大的花滑选手了。”白鹤又重复了一遍。
  但我是一个再也没有未来的奥运冠军。李理看着灯罩,杰瑞和汤姆变成两团模糊重影。
  白鹤似是在斟酌词句,努力寻找能安慰李理的话:“人生还很长,你还有很多可能。”
  “你会考一个不错的大学,读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白鹤顿了顿,不确定地补上一句,“或许还会遇见一个爱你的人。”
  “李理……”白鹤几乎是在哀求,“说句话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李理见过白鹤云淡风轻的笑,见过白鹤怒发冲冠的气,见过白鹤恨铁不成钢的急,唯独没见过白鹤无言的哭泣。
  “今天是四月一日,是你的生日。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晚点去你家看看你,好吗?”
  李理听见沉闷的捶打声,一声一声砸进她心底,她熟悉这声音,她和黎涵都会捶打冰面发泄。
  “好吗?”
  白鹤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过去的一切遥不可及。李理想起黎涵说过的,她从没放在心上的那些话。
  李理爬下床,在猫砂盆边蹲下。她捉住小椿,用指腹抚摸着小猫光滑的皮毛。
  “白鹤姐。”她终于开口,“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永远也无法把自己拼起来,也永远不会再参加任何一次世锦赛。但她已经是大人了,大人意味着许多责任。
  “李理,李理......”白鹤一遍又一遍念她的名字,“大人也可以不坚强。大人也会难过。”
  “别哭,白鹤姐。”李理将脸埋在小猫身上,小猫舔舔她,“你说得对,人生还很长,我还有很多可能。”
  只是滑冰,会变成一本永远未完待续的书。
  如梦初醒。
  咚咚咚。
  家里只她一个。李理叽着拖鞋开门。天色渐晚,楼梯间光线昏暗。
  “李理,生日快乐!”黎涵捧着蛋糕盒,一声祝贺,声控灯被唤醒,世界重回光明。
  李理借着这光线向黎涵身后看去,白鹤眼睑低垂,神色阴郁。
  “你们怎么都不太高兴的样子。”黎涵迈过门槛,将蛋糕放在玄关柜上,“赛季结束了,我们可以小小放纵一下。”
  赛季结束了。稀疏平常的,天真又残忍。
  “是呀,结束了。”李理接过蛋糕,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白鹤绕过黎涵跟进厨房,她合上门,将黎涵晾在外面。
  “黎涵,怎么和她讲?”白鹤吐出几个带着气的音节。
  李理摇摇头,将蛋糕摆在料理台上,抽开丝带,单手掀开包装盒。她熟练地举刀,手起刀落,刀刃与毡版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听见白鹤吸着鼻子,她没回头。
  蛋糕被精准分成大小均匀的八块。她放下刀,转过身,抽出张纸巾,吸去白鹤眼眶中的泪水。
  “这是生日,要开心。”李理戴上假面,扯出一个笑容,“我会给黎涵一个惊喜。”
  “李理,你和黎涵之间的事我不管。”白鹤握住李理的手,“但是答应我,别给自己添新的伤痕。”
  “如果我注定只能走到这里,那么你一定要带黎涵走得更远。”李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蛋糕上桌,三人围着方桌坐下。
  “得有蜡烛。”黎涵从袋子里掏出蜡烛,插在蛋糕上,十八支,一支不少。
  “还得把灯关上。”黎涵指挥着,这一次白鹤起身关灯。
  黎涵摸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按下,火苗蹿起,照亮她雀跃的脸。十八簇火苗依次升起,黎涵说要唱生日歌。
  黎涵起头,白鹤跟着唱。
  “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与火光中,李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许下愿望。
  替我滑下去吧。
  她吹一口长长的气。
  气息结束,蛋糕最中央的那颗火苗,却还顽强地亮着。
  黎涵唰一下凑上来,吹灭最后一根蜡烛。
  替我滑下去吧。李理再一次默念。
  “这样就完美了!”黎涵抬手,抹一指奶油,擦在李理脸上,“我很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的礼物呢?”李理没有恼火,笑着伸手讨要着生日礼物。
  “这里。”黎涵递上一只方方扁扁的盒子,“我觉得你该试试别的颜色的训练服。”
  李理愣住了,她将手收回去,起身去开灯。她将组织好的话悉数咽入腹中,抬手,轻按开关。
  房间亮了,但李理的世界一片黑暗。
  她背对着她最信任的教练和最亲密的队友,开口宣布一段旅途的终结:“我要退役了。”
  李理转过身,脸上还沾着奶油,亮晶晶的。
  她举起打着石膏的右臂,对着黎涵,又重复了一遍:“黎涵,我要退役了。”
  “你要……退役……”盒子砸在地上,黎涵抬头,同李理对视,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李理,这玩笑并不好笑。”
  “换一个吧……或者……”黎涵结结巴巴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黎涵看看李理,又看了看白鹤。教练捂着脸,肩头微微抖动着。
  “你真要退役?为什么?”黎涵的声音尖锐起来,“因为骨折?因为没拿到世锦赛金牌?”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李理眯起眼睛,没有半点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