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2章 等她降落
  李理一直觉得,自己和黎涵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人生轨迹因滑冰相交于同一个节点已是勉强,再要更进一步,可谓天方夜谭。
  但命运就是如此巧合,在李理下定决心放弃这项运动的那个下午,黎涵接到一通电话。
  “外婆说今晚炖排骨给我们吃哦,你再跳最后一组吧,跳完我们早点回家。”黎涵举着手机趴在挡板上,对她甜甜笑着。
  她记得那是十四岁的夏天,她青年组第一个赛季结束的夏天。她们在莫斯科外训,黎涵外婆一人带两个小孩,她是寄人篱下的那个。
  在那之前的半年,黎涵参加了两站青年组大奖赛分站赛,一金一铜两枚奖牌将她送进总决赛,最终拿下第四名。那年世青赛唯一的名额自然归黎涵所有,对方不负众望,挤进了领奖台。
  李理还记得白鹤欣慰地笑着说:“我们终于有能登上领奖台的选手了。”
  当然,指的不是她。
  “或许你可以先多练练菲利普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下个赛季的规定单跳是勾手跳。”黎涵在场外偷懒,却不忘远远朝她喊着。
  李理深知黎涵建议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每个人年少时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是叛逆的。
  她心有不甘,如风般滑向冰场一角,转身,卯着劲儿向前,一跃而起。
  这是李理人生中第一个成功落冰的阿克塞尔三周半。
  黎涵正巧看向这边,女孩张大嘴巴,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
  “3a!”黎涵的声音回荡在冰场上空,“你跳出来了。”
  那是李理第一次从黎涵眼中捕捉到羡慕的情绪。对方藏得很好,但李理心生雀跃,因为这情绪源自她:连勾手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都跳不好的她,跳出了黎涵练了大半个月还毫无起色的,阿克塞尔三周半。
  阿克塞尔永远向前。
  自那以后,李理和黎涵的名字就总是挨在一起。
  当意识到金牌的荣耀只能属于一个人时,气氛便逐渐紧张起来。黎涵对她不再如以前一般热情,准确的说,黎涵对整个世界都冷漠起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一起训练的伙伴,两人更像是被迫捆绑在一起营业的队友,在镜头与他人面前维持着融洽关系,久而久之,就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真正的爆发是两人最后一场世青赛结束。李理的唯一一枚世青赛金牌,让黎涵无缘世青三连冠。
  准确的说,那场爆发本就不是冲着李理来的。李理只是推开了白鹤的房门,目睹了黎涵对白鹤近乎失控的控诉:“为什么不让我跳三个四周,如果跳了,就不会输。”
  纵使李理立刻关上了门,也阻止不了黎涵的哭喊声刺穿鼓膜。
  “李理和我,才不是朋友!”
  李理在温泉里泡到头脑发昏,脚步虚浮地一路游荡回房。就在房卡要贴上感应器的一瞬间,她停下动作,脑袋终于恢复清明。
  她拿不准开门后应当以什么姿态继续和黎涵相处,小心维护的表面和平是否已经被打碎,她无法确定。
  进退维谷之际,房门被从内侧甩开。黎涵裹着大衣背着包,即便带着口罩,也看得出面色阴沉。白鹤在黎涵身后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推着黎涵的背催促她走快些。
  两人撞上李理,都顿住脚步。
  “去按电梯。”白鹤率先反应过来,一掌拍在黎涵肩头示意她别耽误时间。
  黎涵绕过李理,向电梯间跑去。
  “李理,黎涵外婆去世了,我送她去机场。”白鹤简短道明现状,又伸手揉了揉李理湿漉漉的头发,“头发擦干别着凉,等我回来。”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缓缓关合的电梯门后。李理裹着浴巾,水从发尾一滴一滴坠落地面,形成一滩小小的湖泊。
  李理想起莫斯科夏夜的风,想起城郊公寓里炖排骨浓郁的香气,想起十四岁时汽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时,黎涵握住了她的手。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世界上比奖牌更加沉重的,还有所谓的生死离别。
  刺眼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游走,李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冲向窗边。是车灯,她盯着那逐渐暗淡的光源,猜测黎涵是否就在其中。
  大脑里塞了许多东西,混在一起却成了刺眼的空白。
  黑暗占据了整个房间。黎涵空荡荡的床提醒着李理如今她正独身一人身处异国他乡。
  几分钟后李理终于意识到,现在已经是晚上,房间里没有亮灯。从温泉带出来的热气早已蒸发殆尽,只余冰冷潮湿的浴巾黏黏糊糊裹在身上。
  没有任何心力去关注别的事情,李理走进浴室,打开了花洒。水流冲刷着大脑中的一片白,水汽凝结在玻璃门上,伸手去擦,留下难看的痕迹。
  擦干身体吹干头发是本能,躺在床上闭气双眼哄骗着自己入眠却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但她睡不着,她早已习惯了另一个人时不时发出的轻响,一瞬间,李理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黎涵会将脱下来的训练服丢得满房间都是,只有比赛用的考斯滕服服帖帖挂在衣架上。李理看不惯,但只要黎涵不将东西丢到她的床上,她就什么也不会说。
  考斯滕。李理跳下床,拉开衣柜的门。黑黢黢的木柜里,李理看见一件熟悉但却不属于自己的华丽衣裙。
  被各色碎钻点缀的青蓝色连体裙,被它的主人遗落,此刻正挂在李理一件白色上衣旁。这是黎涵自由滑的考斯滕,她正是穿着这件衣服,和李理一起登上奖台。
  一手拿起衣架,一手抚摸着裙子主体光滑的布料,李理指尖划过裙子前襟的水钻,又揉搓起裙尾拼接的蓝绿渐变的细纱。她们的考斯滕是由同一位设计师设计制作,但考虑到两人截然不同的选曲偏好,服装也是风格迥异。李理的衣裙上就鲜少出现这种明艳华丽的点缀。
  这条裙子自然是没来得及清洗的。李理凑上前,鼻尖传来淡淡的熟悉气味。
  太奇怪了。
  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后,李理触电般将衣架挂回衣柜,缩回被子里。她用力甩甩脑袋,将早已消散的属于黎涵的味道甩开。
  李理承认,无论关系如何,她早已经习惯黎涵无孔不入地渗透她的生活。
  迷迷糊糊陷入回忆与梦境的漩涡,画面流转,最终定格在初遇的那个午后。高高跃起又完美降落的黎涵嘴角微扬,神气的眼睛扫过全场,在李理身上停留片刻。女孩狡黠的笑容卷起一阵风,而那风一吹就是五年。
  又是一片纯净的蓝,有人在结了冰的湖面荡起摇曳的舞步。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双腿交叉刀尺点地,伸出双臂,昂起头颅,眼神睥睨。
  好神气。李理没来得及感叹,意识便坠入一片黑暗。
  再次醒来时,入眼是一双修长的腿,揉揉眼睛,面前是瘫在椅子上的白鹤。两层窗帘透不进一点光,不知今夕何夕。
  “白鹤姐。”李理连忙起身。
  “靠着就行。”有什么东西掉在身边的被子上。
  李理捡起,是一片被锡箔糖纸包裹的口香糖。白教练果然还是那个白教练。李理撕开糖纸,将口香糖塞进口中,咀嚼起来。
  “李理,我也是第一次当教练,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告诉我。”白鹤没说错,李理是她带的第一个学生,于是这话李理听了十年,并且要一直听到退役那天。
  “白鹤姐,带出了奥运冠亚军,你又有什么新的感悟了?”李理时常觉得白鹤思维跳脱,交谈时总会冒出些莫名其妙的话,也只能用莫名其妙的话还回去。
  “我能有什么感受,小崽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临场改配置又撞大运clean了,我高兴还来不及。”白鹤直起身子,伸手敲了敲李理的脑袋。“都是我的孩子,你们谁赢我都高兴。”
  李理瘪了瘪嘴,仔细品味着口中薄荷的清香。
  “李理,黎涵走的时候,让我找你谈谈。”白鹤收起玩笑的态度,认真起来,“但她没说谈什么。”
  “所以我猜测,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白鹤盯着李理,企图从她的表情里寻找答案。
  “争执?”李理心里一惊,但一想到黎涵应该是什么也没说,就决定还是要在白鹤面前维护两人表面的平静,“我们只是谈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陈年往事,这话显得你年纪很大似的。”白鹤开始咬文嚼字,“李理,你还没满十八,不要说得像个小老太太。”
  “白鹤姐,你还记得吗?去年世青赛结束后,黎涵因为没能三连冠,说我和她不是朋友。”
  “但黎涵说那只是个误会,她的一时气话,让我不要往心里去。”编谎话时,李理的语速总会快一些,“她跟我道歉了,所以我们之间没事了。”
  “李理,可我总觉得,黎涵要我和你谈的不是这件事。”白鹤没有接受李理的解释。
  “李理,你太乖了,太善解人意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忽略你,因为你不会表示出任何不满。”白鹤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更偏心黎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