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是公子的错。”她轻轻道,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细细分辨,“倘若此事当真有错的一方,是那日明知应躲却没躲的我,或是山规。”
  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
  灯火映在水上,波光映进他眼里,他长睫翕垂,安安静静,仿佛一尊落了花在肩上的佛像。
  半晌,他开口,“不是姑娘。”
  两个答案,只否去一个。
  南琼霜心下了然,笑着,许久,又补了一句。
  “明知救我的代价,却因着自己心中的秤,甘愿受罚。公子,当真是有风骨。”
  溪水忽然溅了一滴在他脸上,凉凉的,清清爽爽。
  “我从前在家里,只知听父母的话,父母在时,便依了父母的意思做船娘。”
  “今日见了公子,才晓得……若是为了心中那杆秤,忤逆规矩、禁令,或是旁的什么,其实也并无不可。”
  “一切,但求问心不悔、问心无愧。”
  顾止一直沉默听着,不发一言。
  末了,她婉转道,“奴感念公子的从心之举。”
  “不必。”良久,他神色缓缓化开如春水,声音深深,“我才要谢过姑娘。”
  闻言,南琼霜一笑。
  火候到了。
  “公子,昨日……”忽地变了脸色,身子一软,向后靠去,差点栽出船外。
  两眼难以忍受地闭着。
  顾止一见,登时抛下长竿,俯身扶她,“姑娘,姑娘!”
  她倚在舟上,食指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口里含糊道,“我不打紧,公子莫急……”
  顾止慌忙揽着她:“可是那毒发作了?今日的药有没有服下?”
  “今日,”她仿佛很怕他担心似的,强撑着精神苦笑,“确是没喝,因着昨日连着喝了两副,想着今日空一空。”
  “昨日喝了两副?!”顾止一惊,“哪有这般服药的?服药不是儿戏。姑娘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子。”
  似乎有些因她不在乎自己而生气的意思。
  南琼霜强装坚强道,“哪有,已经十分爱惜了。”
  顾止语气难得的有些冷,“深夜出门,明知这山上处处是机关,还独自来寻我。着人仔细叮嘱过用法的药,也不见姑娘好好服下。顾某倒是未见姑娘爱惜自己。”
  南琼霜心里笑,从前她那些任务对象,大多爱她的皮相和眼泪,倒没人像他管得这般多。
  原来这个人,见到她不在乎自己,会着急的。
  她心里一动,俄而又觉得这一瞬的动容很好笑。
  心里只是道,这里,将来可以再拿捏一下。
  “罢。”末了,他似乎不愿对她这般强硬,叹了口气,“姑娘今晚便歇在我处,往后,我亲自盯着姑娘用药。”
  船靠了岸,岸上灯火玲珑,是顾止的暮雪院。
  顾止对院内侍仆见着南琼霜的惊
  讶神色视而不见,简短道,“去收拾楚姑娘的行李,搬来此处。”
  第9章
  天山派阖山无人不知,少掌门下山历练,上山时,带回一个来历不明、柔柔弱弱的女子。
  第一日,惦记着那女子的伤,深更半夜的劳烦屈术先生,为她把脉抓药。
  第二日,为她与同门十年、朝夕相处的大师姐起了龃龉,大师姐为此心碎神伤。
  第三日,说大师姐苛待那女子,径直将她接入了自己院内,同居一片屋檐之下。
  少掌门向来性情和善、温润端方,是二十年来一百双眼睛都挑不出一点错的至纯至善之人,以如此年轻的年纪力压慧德坐了少掌门之位,本也无人不服。
  直到这女子进山。
  这几日,不仅南琼霜发觉山上人原本就微妙的态度变得更加微妙,连顾止也发觉众人的窃窃私语总是与他有关。
  这一日,终于惊动了慧德师叔,唤他去菩提阁内训话。
  慧德合着眼,颗颗硕圆的佛珠串安静在他掌中转着,静心香袅袅。
  他垂着眼:“今日召你来,乃是因你为前些时候带进山那女子,已经招致许多流言蜚语。”
  顾止沉默不语。
  “私带外人上山,此事我已经罚过。不想你竟然还不知收敛,众目睽睽之下,让她住进你院内。”
  “欲端坐少掌门之位,须得服人,日后你接替你父亲的位子,统领全山,是需叫人心服口服的。你做少掌门这七年,经年名誉恩威,积攒起来并不容易,并不能因为一个女子毁掉,你要晓得。”
  “晚辈明白。”
  “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竟让你为她如此上心?”慧德睁开了眼,慢悠悠打着香篆。
  “并无甚来历,不过是江边一个船娘,父母早去了,名唤楚皎皎。楚姑娘不过人柔弱了些,眼皮子浅。师叔晓得我脾气,我见不得人落泪,故会多关照一些。”
  “那是你的私事。”慧德慢条斯理地压着香灰,“你这孩子是至善的性子,但不论如何,瑶洁与你相伴十余年,不应为了外人寒了我那徒儿的心。”
  “师叔提点的是,我择日去同瑶洁赔个不是。”
  慧德挥挥手,准他退下,一面细碎念着,“当年你那长兄也是至纯至善的性子,为人却比你有智慧,手段也较你更凌厉。可惜……我天山并没有这个福气。”
  缓慢悠长的调子,只是随口提及悠远的往事,却说得顾止攥了攥拳。
  他那长兄,处处都好,乃是父亲和师叔最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之选。可惜,去得太早。
  十多年了,父亲和师叔还放不下。
  他不说话。
  “惹出这许多风风雨雨,下去领罚,祠堂跪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的祠堂,罚普通弟子乃是多,罚他,就只少不多。
  顾止早已习惯,领命转身欲走,忽地又被唤住,“李玄白那小子陪掌门闭关,已经小半月了吧?过几日,该出关了。”
  “那小子”。
  顾止回身,静静听慧德用一种纵容溺爱的口气,略带些骄傲之意地道,“那小子练得好但闲不住,十天半月的,该给他憋坏了。替他准备个出关宴吧,待你跪完祠堂。”
  他默然,眼睛隐匿在眉骨的阴影里:“是。”
  父亲爱顾之,师叔爱李玄白和宋瑶洁。
  那他算什么?
  日日自问,日日得不到答案。
  他拨开珠帘出门,一大把珠子打得门框噼里啪啦。
  *
  回到暮雪院,南琼霜正在屋里歇息。
  窗子支着,透过雕花的窗棂,瞧得见她的样子。
  树上花团锦簇,花团之下,她阖着长睫睡得安宁,一呼一吸悠长清浅,仿佛做着一个安心的美梦。
  楚姑娘总是与这山上的人不一样。山上的人,有些因少掌门三字对他既敬且怕,有些瞧出他背后的空虚而表面敬重实则轻蔑,还有些望他日夜不休地练功习剑,最好废寝忘食。
  只有楚姑娘与这一切都无关。
  或许只有局外之人,才能在这山上,给他片刻的舒心自在。
  他在窗外静静看了半晌,一阵风来,摇落花瓣,他于是替她关了窗。
  南琼霜睁开眼睛,眸子里清明冷淡。
  雾刀不知躲在哪里,用传音入密在她耳畔咯咯笑:“还关窗呢。这回往生门派你来,真是选对了。好一个见不得人落泪的大善人。”
  “倒未必是见不得人落泪,只是我在他眼里,是个弱者。”南琼霜起了身,“像他这般的如玉君子,外表谦和内在疏离,看上去待谁都好,实则谁也接近不了。”
  “若是换个同他一样武功高强冷若冰霜的,两人恐怕要别扭个一年半载;若是那妖邪娇媚之人,又必定一眼便生了警惕之心,更是拿不下。”
  “正人君子,纯善之人,最大的软肋便是弱者的眼泪。”
  “好在,我有的是眼泪。”
  雾刀:“这就叫人善被人欺。”
  南琼霜笑了一声:“别废话,让你去查的查了没有?”
  雾刀:“镇山玉牌,似乎在三清峰星辰阁。”
  她拿出奇香芬芳的木梳,细细理着长发。
  “可惜这么多山,不知哪一座是三清峰。眼下山上人都不待见我,又被顾止和宋瑶洁吩咐过不准独自游山,这么贸然出去,实在是太可疑了些。”
  雾刀:“那就要看你自己的谋划了。既然从未拿我当教引,这时候也别指望我替你出点子。”
  说完,幸灾乐祸地笑着隐去了。
  南琼霜翻了个白眼。
  下了床,出去想寻顾止,要他陪她游山。找到了侍仆一问,顾止回来看了她一眼就走了,说是被师叔罚跪祠堂。
  想也不必想,又是为了她,惹了师叔不快。
  说罚便罚,该罚的罚,不该罚的也罚,就算坐着少掌门的位子,也没见少罚。
  她心里思忖着,顾止其人,看着光风霁月、众人顺服,背地里或许只是个空架子也未可知。
  即便不是空架子,在这山内,也必定过得不怎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