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这才勉强咬住樱桃。
  “怎么样?”
  顾金花咂咂嘴,吐出一个字:“酸。”
  话题重新回到叔婶的身上,新鲜的樱桃咬破了皮溢出满腔的甜,陈觅含着核吐进垃圾桶里,瞥一眼窝在垃圾桶的烂香蕉,揶揄道:“妈,还是你处理烂香蕉的方法高深。”
  “天天把我们当乞丐一样,丢点破烂玩意就以为很值钱,我没感恩戴德四叩九谢还是我没良心。”顾金花站在洗水池前面拉龙虾虾线,不太高兴,“如果不是你爸走之前交代我千万别跟他弟弟断了联系,我也不至于这样受气。”
  陈觅了解顾金花,她知道她这人,一旦认准一个死理,谁都没法劝她拐弯。
  毫无怨言那是假话,可抱怨几句又继续坚持那是选择。
  当初为了自己不肯结婚是因为如此,现在为了陈父一句诺言忍气吞声跟叔婶往来也是如此。
  小半碗的樱桃很快见底,陈觅把最后两颗央顾金花吃掉,她一个推脱说自己不喜欢,惹得陈觅又是生气又拿她没法。
  饭后母女两人闲适地窝在沙发里面,液晶电视正播放顾女士近期疯狂迷恋的狗血家庭伦理剧,她把里面的某些桥段奉为真理,时常拉起陈觅的手叫她好好学习。
  她嫌无聊,老太太裹脚布一样的电视剧有什么精彩地方,“现在的电视剧不是讲婆婆就是讲媳妇,最后总要升华一下是为了儿子为了家。可世上又不是各个女人都心甘情愿跟着一个男人。”也不是所有女人爱的都是男人。
  最后一句,陈觅抹净没说。
  顾金花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对她的说法不赞成,“不管怎么说,大部分的女人都是为了男人为了家。”
  一句“不管怎么说”堵住陈觅所有没出口的话,如果全世界的女性都是为家为男人的大部分,那剩下的小部分是不是连存在的痕迹都要被抹去?
  她们不被数据承认,不被主流认可,甚至日常里一句体恤的话都难以听到,成了孤苦伶仃的孤儿,在一个个隐藏于手机桌面的app里找寻同类报团取暖。
  诸如于此的无数个无数个时刻,陈觅虽在顾金花的身边,但心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周日还是没能在家呆到晚上,下午三点陈觅的手机被班里学生打响,那一句老师喊得声嘶力竭。
  她直觉不好,却依然稳住声调,“没事,有什么事情老师都听着。”
  “老师,周思源和庄俊在在学校图书馆前面打架,拉……拉都拉不住。”那孩子声音发抖,“周思源……周思源他脸上都是血。”
  后续情况一片混乱,陈觅简单交代几句,水果没拿就起身要走,时间仓促事发突然,顾金花追在门边交代,“你……你别逞能,拳头不长眼……”
  “妈,你说什么呢?”陈觅转头辩驳:“我是班主任,这哪算逞能?”
  她也怕自己一个人没法搞定两个青春期力壮如牛的男孩,回学校的路上赶紧拨打教导主任的电话,三言两语交代事情经过,本来还想通知周烟,但看了眼时间,现在还她上班的时候,只能暂时作罢。
  教导主任赶到的时间比他要快,成年男子勉强拉住一个长到一六五,体重一百四十斤的庄俊,两个孩子都打红了眼,任他怎么威胁批评都没有用。
  周思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你妈跟人说睡觉我怎么不知道,我不仅知道我还偷偷拍下了,天天说我是我姐生下来的,庄俊你看看我们家庭情况,究竟是谁更恶心一点。”
  “你胡说!你个杂种,连从不知道哪条裤头里钻出来的野孩子!”庄俊差点挣脱教导主任的束缚。
  周思源气得理智全无,随手拿起一根木棍要往庄俊的脑袋上砸,他几乎是下足狠力,但木棍却结结实实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是班主任陈觅。
  她护在庄俊面前,一条胳膊抵住木棍,冷声问他,“周思源,你姐在玩具厂里面现在给你赚钱读书,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第10章
  周思源那一棍子要真落在庄俊身上,破皮流血还算轻的,严重一点说不定能把人打成脑震荡。
  他右半边脸浸在鲜血和湿咸的汗水里面,样子像地狱刹罗,看着可怖。
  陈觅的一声吼的确唤回他不少理智,手中的棍子哐当掉在地上,沿着地势滚到草丛堆里。
  教导主任的衬衫后领全是汗,时间才刚刚进入四月,但炎夏的气息却蛰伏在每一个剑奴跋扈的瞬间,伺机而动不依不饶。
  陈觅看着周思源终于冷静下来,转身质问被束缚在教导主任怀里的庄俊,“你还要打吗?需要我现在叫你爸妈来看看你跟人吹鼻瞪眼,挥胳膊踢腿的样子吗?”
  下午三点的阳光寸寸紧逼,影子退无可退,压成指节大小。
  庄俊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全表现在脸上,他不情不愿说了声:“老师,我错了。”
  但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问题。
  陈觅先把周思源送到医院,所幸伤得不算严重,只是额头破了个口子,血流得太多才看着吓人。
  这孩子沉默寡言,满腹心事的时候更是不喜说话,医生问他痛不痛他也只是摇头,绷着张面皮没多少表情。
  此刻的庄俊正坐在医院外的青蓝色的长椅上,周围冰冰凉的空气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的透彻,之前的怨愤找不到踪迹,只剩后怕蝉蛹似的裹挟住他。
  班主任落座在他的旁边。
  十三四岁的孩子对美有种更清晰的认知,不再是从前朦胧得像直觉一样的好感。
  陈老师漂亮是年段公认的事实,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尾却不太客气地往上挑,薄唇尖脸,似神似仙,没沾染一点凡尘烟火,并给人距离感十足。
  眼下庄俊把周思源的脸上打出了一个口子,更是缩紧下巴不敢跟她说话。
  “为什么打架?”
  他知道班主任迟早会问出口。
  陈觅的肤色像医院的墙壁,白得似乎也带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庄俊鼓起勇气逼自己回答,但他的目光只敢钉在班主任的手背上,看青蓝色的脉络同身下的长椅融为一体。
  “周思源说我妈偷人。”
  “你在这之前有没有骂他是杂种?”
  “老师,您听我解释,我没有骂他,班里面好多人都这么说,我只是……”
  “有还是没有?”陈觅冷声截断庄俊要往下絮絮叨叨的废话,侧过脸来望着自己的学生先叹了口气,“你只需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庄俊压不过她的目光,“有。”
  往下就没什么好问的了,陈觅靠在椅子背后,两只手交于胸前,挂在头顶的电子屏幕显示请勿抽烟,黑底红字闪啊闪的,没多久就切换成今天的日期和时间。
  医院呆久了,连呼吸都降低了点温度。
  庄俊惴惴不安地抬起眼瞄了陈觅一下,他见老师下颌连带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更是不敢说话。
  长期压抑的沉默要人命地溃败意志力,庄俊在某一刻甚至破罐破摔地想要不直接把爸妈叫来算了,他妈有没有偷人,他爸也有权利知道。
  再说偷了就偷了呗,小时候他爸出轨跟老相好约会还带着他一块呢,这夫妻两个你绿一次我,我绿一次你也刚好扯平。
  只要能解决掉眼下打了周思源的困扰,不用在班主任眼皮底下强忍冰凿刺骨的难受,热火朝天跟家里人大吵大闹又算什么。
  他脑海中推演了千万种可能,刚好班主任也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你打了周思源,按理来说这笔医药费应该叫你爸妈负责。但现在我不想这样简单粗暴地叫家长过来。给你个机会,周思源的医药费我来垫付,可前提是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如果不想答应也没关系,我们还是请双方家长出面聊了聊。”
  庄俊想都没想就压前一种,“老师,我答应你的要求。”
  叫家长来学校是下策中的下下策,总不至于他妈偷人他爸出轨还叫全校同学一起围观直播现场状况。
  “那好。”
  “不过老师,您要我答应什么呢?”
  “很简单。”陈觅两手交握,不容置疑“我要你给他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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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个比喻,那周烟的人生就是座刻度精准的时钟。早上七点起床,一锅瘦肉素面就是一天的早餐,她会呼噜噜地赶下一大碗,然后抽出张面纸随便抹了把嘴,拿起睡前就灌好热水的保温瓶,时间紧张到甚至来不及跟周思源交代什么,就立刻走去工厂上班。
  玩具厂内的工作也分淡旺季,老板心思打得像他算盘一样响,活多的时候工钱按时计算,一天上下班得打四次卡,忘记一次都算作白干;活少的时候又跟改口跟人讲计件,工人做完的东西扔大塑料筐里,下班之前管理点,赚多赚少又全凭手脚快慢。
  周烟整个白天都耗在机械单一的工作中,等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又得赶着回家洗澡吃饭,晚上便利店的兼职从七点开始,到凌晨两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