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叔公决定就好,毕竟您是长辈。”
  叶渡渊说的随意,可心里却知道叶执不会接。
  当初父帅新丧,叶氏宗族就是叶执的一言堂,初到北境的叶渡渊母子是怎么在这城主府外淋了一夜雨,但凡记忆没有缺失,就没人能轻易揭过。
  叶执本不是个苛刻的长辈,不然叶承江不会对他有那样的尊重,错只错在生了妄念,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又没有守住的能力。
  老狐狸成精般的人物,怎么会听不出他这话里带着的刺意,可面上不显,犹带着长辈的慈爱,“主上说笑了,您是临城之主,万般事宜都该由您首肯,才可推行。”
  这话听起来像极了低头,可神态间还端着长辈的架子,有些事情三两句话可揭不过去。
  不然叶渡渊怎么能对得起他那睚眦必报的名声呢。
  “我记得堂叔去年还说过,我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想做临城的主人未免异想天开。”
  叶执的妄念或多或少都是为了那个不成器的长子。
  听到这句话,叶执平静的慈和才有了龟裂的痕迹,言语间甚至很难掩饰住恨意,“可他,也付出代价了。”
  叶承林在说过那句话之后的半月里,就在一次围猎中摔断了双腿,此后余生再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可那处猎场本不该有狼,更遑论是成群的野狼。
  听到这里,叶渡渊轻嗤一声,声音里带了漫不经心的警告,“叔公说话要谨慎,乍一听倒像是我对堂叔做了什么一样。可您知道,我最念旧,做不出这样伤害族亲的事。”
  有些狼,便是披上羊皮都装不像,可有些,足够以假乱真。
  但孰真孰假都改不了权势逼人的现实,在叶渡渊全掌北境的情况之下,妄想压制这个狼崽子,就只能靠那点微薄的亲情。
  可这情分还剩多少,从来都不由他们说了算。
  “主上说的是。”
  叶渡渊看着眼前人的憋屈,心里也没有多畅快。
  犹记他幼时,叔公也很慈爱,会摸着他的头带他去买糖葫芦,会给他送小木剑,教他简单的比划。
  可时间渐渐证明,所谓亲情抵不过权势。那些所谓的好也从来不是因为他是叶渡渊,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北境主帅叶承江的儿子。
  便是到了今日,也还是如此。
  “叔公年岁已高,明日祭礼后就寻处山水绝佳之地安度晚年吧,城主府事多,还是不要操劳太过的好。”
  他忍让了两年,到了今日,该整顿整顿了。
  第45章
  叶氏祠堂在叶府中庭, 里面供奉着叶家世世代代的祖先,有埋骨他乡,有黄土盖身, 更多的是马革裹尸, 消散在北境的风里。
  叶渡渊的目光从那一排又一排的名字和牌位上略过,最后拿出被徐氏随身携带的两块,仔细用巾帕擦拭干净, 摆在最近的台面中间。
  旁边空着的一块地方,是留给他自己的。
  周遭昏黑,寂静,透着肃穆的死气。叶渡渊点高香敬先祖, 看着香烛摇曳,慢慢燃尽。
  最开始的两年, 跪在这里,他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 有不能在旁人面前倾诉的委屈, 只能在这里对着那些曾经最疼爱他, 却再也不会给出回应的人,来诉说。
  可渐渐的,没人能再给他脸色, 也不会再有委屈,叶家曾经最恣意的少年郎, 变成了肩挑北境边防的将帅。
  没人记得, 也不会再有人说,他曾经文不成武不就了。
  移开面前柔软的蒲团,叶渡渊双膝着地,跪在冷硬的地面上, 以首触地,往复再三。
  心底弥漫的是愧疚,和说不清的自责。
  “父亲,不是岑溪杀的您,对吗?”
  叶渡渊的声音很轻,因为这是一个注定得不到回应的问题,他问出口,求的也不过只是自我折磨。
  可快要燃尽的香火却突然发出爆鸣声,在那一瞬间迸裂出火花,给这幽暗的环境带来一缕光亮。
  为这反常的一幕震惊,叶渡渊膝行两步,声音都在抖,“您是在,认可我说的话吗?”
  这一次,不再有任何回响,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巧合。
  或许,是他魔怔了!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徐氏走到他的身边,和已故的丈夫絮絮叨叨好久,有四季风物,有近期的生活,更多的就是这个他们共同孩子。
  语气是骄傲和欣慰的。
  叶渡渊跪在那儿默默地听着,听着那些徐氏很久都不会当他面夸出口的字句,心底只觉得受之有愧。
  徐氏并没有待很久,也没有和叶渡渊多说一个字。
  当门被合上的声音响起,叶渡渊才说出那句,“阿爹,阿娘还是偏心我,只说好的一面,可我并非如此。”
  明知他与您的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明知阿娘恨他,可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阿爹,如若可以,儿能不能求您,也佑他平安。”
  他的岑溪,从小在乞丐堆里长大,连父母是谁都不知,无人相护,无人庇佑,就只有自己能给些偏爱。
  即便这份偏爱,都不够坚定。
  拿出从卧房里带出来的玉,上面的观音像只见雏形,从袖口取出小小的刻刀,叶渡渊就这么跪在祖宗面前,一刀又一刀地刻着观音。
  千般罪业,都由不肖儿孙来承担,望祖宗能多庇佑他三分。
  晨曦的光从窗户透到室内,冲散了那份阴暗,落在晶莹剔透的玉璧之上,叶渡渊正好完成了最后一刀。
  用锦帕包好,放在那块将来独属于他牌位的地下,有帷幕遮挡,不会让旁人瞧见。
  一宿未眠后,叶渡渊的眼底泛着猩红,用手指撑着地面起身后,膝盖处的疼痛让他缓了好久才站稳,走起路来,感官都在出离,全然是麻木。
  叶承江的衣冠冢,矗立在临城十里外的青山之上,是北境荒芜之地,难得有绿意的地方。
  山脚下有驻军日夜巡防,寻常百姓上不得山,但祭礼当日,会有无数人自发地在叶府门前堆花束,酒水,粟米……
  一切老百姓认为好的东西。
  叶渡渊知道且默许,并会在当夜让人将这些东西都整理好送上山,让父亲也看看他所守护的一方百姓,过得安宁且知道感恩。
  写着叶字的帅旗迎风招展,叶渡渊一马当先,身后浩浩汤汤跟着家将,旧臣,还有当年叶承江的心腹。
  楚云峥就站在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枕边人,替他的父亲接过边城百姓的爱戴。
  那样的美好,又那样的遥不可及。
  可即便是天上月也是可以奋力去摘,并非遥不可及。楚云峥从人群中退出去,运起轻功,追了上去。
  十里路并不遥远,所谓的青山也不是高不可攀。
  敬酒,祭拜,将所有仇怨化成叶家军早日荡平北境,剑指云京的动力,三年来,年年如此。
  只要一日心愿未成,所有人就一日不能懈怠。
  坐在坟冢前看着人群往来,让人扶走已经哭成泪人的徐氏,很快这份喧哗又只剩叶渡渊一人。
  不,还有站在远处树后,趁乱躲过巡防的楚云峥。
  虽然明知身后的坟冢里只有衣冠,他说任何都不会被听见,叶渡渊还是很认真地告诉父亲,他要去攻打夷族,为兄长也为他。
  说了小半个时辰,他也不再多留。再多的情感寄托,不落到实处,也都是空话。
  看着叶渡渊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楚云峥慢慢走到那处坟茔,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烧酒,一半泼洒进黄土,一半灌入口里。
  犹记三年前最后一面,也是这样对坐,只是人还鲜活。
  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到头来还是只字未提。身上冷的厉害,烈酒倒还能暖暖身子。
  在楚云峥身后十五步,叶渡渊就这样看着,并不打扰,否则以他的敏锐程度,怎么会发现不了有人在跟着,只是默许。
  沉默到最后,楚云峥才说了一句,“叶伯伯,或许我没有这样称呼您的资格。虽然不知道您现在究竟在何方,但希望您能保佑阿渊,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他总有一种直觉,叶承江一定还活着,只是他们不知究竟在何方。
  撑着地面站起,一夜未眠早就抽干了他的精力,眼前阵阵发黑,天地都在旋转,实在支撑不住脱力向后倒去。
  可等待他的并不是冰凉的地面,而是带着酒气和无边暖意的怀抱。
  是阿渊吧!
  朦胧的意识自动寻觅他最信任的气息,无人记得昨日他们分别前是不欢而散。
  叶渡渊慌忙把人接住,手碰到那人的额头上,滚烫的温度让人心惊。
  也不知烧了多久。
  把人抱起,脚步匆匆地下山,箭羽破空的声音自远处响起,叶渡渊闪身回避。
  利箭直入树木,尾部因余力震颤不已。
  紧绷的气氛引燃了楚云峥昏沉的头脑,他轻拍叶渡渊的肩部,“先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