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胡子花白的老者于堂前慷慨陈词,额前青筋暴起,足见其义愤。
  为人臣者,不受君命地侵占土地,同室操戈,可不就是乱臣贼子吗!
  时间会消磨掉人心中的念想,真相也如同雪上爪泥,被一层层掩盖。
  将众人的惊慌,焦灼,冷淡都看在眼里,谢铎难得生出了一丝悔意,悔恨当初只想捉弄人心,没干脆将那未尽的草芽除完。
  他是帝王,不会有错。
  叶家军不尊帝令,屡斩朝中任命的新将,也早就不是忠臣的代名词了。
  时光将原本青涩的帝王雕琢地愈发威严,可那威严中又掺杂着遮不住的阴冷。
  这至高之处的风,终是抹掉了谢铎最后的人性。
  “诸卿谁愿为将,替朕摧锋陷阵,讨伐逆党。”
  森冷的声音刮过寂静的太和殿,只余北风朔朔,让人冷颤。
  半殿的武将竟是无一人敢应。
  与叶家有旧的宿将顾念情分不愿出头,而帝党的众人又在这三年里折损过多,没人想蹚浑水。
  谢铎身为帝王却也得面对无将可用的境地。
  一群废物。
  “既如此,那朕便御驾亲征,林煜为先锋,退朝。”
  话音落地,谢铎便不再理会那满殿的“陛下三思”,径直拂袖离去。
  宫内积雪甚深,墙角数枝寒梅迎风盛放,越是寒冷便开的越是艳丽。
  “风寒未愈,怎么就出来吹风,若是病情加重,朕可是会忧心的。”
  谢铎拿着鹅绒毯欲往上披,却被人先一步避开。
  目光凝聚在那极富生命力的梅上,楚云峥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身边人。
  连续跪了三日冰床,莫说只是风邪入体,双膝也是早就没了知觉,红肿一片,走起路来都吃力异常。
  顺着他的目光移至墙角,谢铎并不为他的冷待而恼怒,反倒放轻了声音迎合,“喜欢那株梅?”
  没得到回应便直接挥手示意盛和,“折几枝带回去,放在瓶中留着观赏。”
  也只有这句话才得了楚云峥的侧目,“不必,没了生机的死物,看着徒增烦恼。”
  就像他,不知多少时日没走出过那扇宫门了,就这么彼此消磨,看着他的生机一点点消失殆尽。
  望进那双铺满空洞的眸子,谢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朕要御驾亲征。”
  “那臣祝陛下埋骨边关,不复再见。”
  言语之间早就没了君臣的界线,可没人敢当着灵帝的面斥他放肆。
  毕竟帝王都只是置若罔闻地由着他。
  并不意外于这样言语,若他真祝自己凯旋,才是怪异。
  谢铎并不怕楚云峥的恨,却偏偏受不了那人的无视,任他如何招惹都不在乎,甚至他清楚的知道那人还坚持着活下去也是为了叶家那个贼子。
  “你不想看看如今叶家军的主帅是何模样吗?”
  便是极不愿提起叶渡渊的名姓,谢铎也还是提了,只为能勾起那人一星半点的兴趣。
  看着楚云峥的眼瞳在微微颤动,谢铎忍了忍还是开口,“朕带你同去,以你为郎将,如何?”
  这样的诱惑于他而言还是太大了,可垂眸看着手腕上那道蜿蜒狰狞的疤痕,楚云峥自嘲一笑。
  “陛下倒是看得起我一个废人。”
  当年林煜失手挑断了楚云峥右手的筋脉,如今的他连执箸都费力,更遑论是提刀了。
  这件事,算是谢铎为数不多真正觉得无力挽回的点。
  为此,他选了中郎将林启之带着圣旨去北境宣读,让他白白做了这马前卒。
  以丧父之痛给楚云峥出了这口气,也挑拨了林氏。
  只是发生过的事就是无法挽回,太医们尝试再多也不能令他恢复如常。
  “那你便只是跟着朕,出去看看域外的风景,换换心情吧。”
  折磨了楚云峥三年,谢铎也并不痛快,但他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只是一味地重蹈覆辙。
  因霜寒而格外冷硬的布贴上锈红的刀,锃亮的刀刃上映着一张更加无情的脸,被风雪裹挟,没有半丝笑意。
  帐外的布帘被刮得猎猎生风,生起的木炭也火星四溅。
  “恭喜主上,又下一城。”
  在黑漆漆的暗色里,一身纯白的木槿生分外惹眼,唇红齿白的文弱书生,是军中最招人的存在。
  可叶渡渊的心神全在那柄刀上,没有偏移半分,甚至连那句恭喜都没听进耳朵。
  这几年他除了给灵帝找不痛快,还总是拿边境蛮夷开刀,屡战屡胜早就不能带给他新鲜和快感了。
  每到午夜梦回之时,就总有一道身影如蛆附骨般在他的梦中纠缠。
  时而是年少时那个会笑着叫他阿渊的少年,时而是那道冷酷的背影。
  让他在爱意里沉沦又在恨意里清醒,如此反复,难得安寝。
  他既想杀回云京,问问那人悔不悔,但私心里又想着逃避。
  没能得到回应,木槿生才又唤了一句,“主上。”
  被声音拉回现实,刀已擦得分外干净。
  将布往桌案上随意丢去,手指在刀刃上轻弹,听着震颤的声音。
  “整军备马,还未到庆功的时刻。”
  曾经如耀阳般夺目的人也变得寡言,把自己活成了该有的沉稳模样。
  连日征伐,早就是人困马乏。
  但面前这位并不是个能听劝的主,就像木槿生跟了叶渡渊三年,为他出谋划策,进言献计,按理来说也能算得上是朋友了。
  可他也从来只配喊主上,不敢逾越半步。
  “报。”
  高声呼喊的小兵闯入营帐,高举战报。
  木槿生接过那木筒,挥手示意人退下,而后取出里面的纸条,并未打开就递给了叶渡渊。
  只扫了一眼,叶渡渊的神色就变了,纸条被攥得变了形,“原地休整,择日攻城。”
  这八个字勾起了木槿生本不旺盛的好奇心,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轻易改变面前这位的决定。
  察觉到那点探知欲,叶渡渊也会在一定范围内给个解释。
  “灵帝要御驾亲征。”
  而楚云峥也随行。
  真正让他心跳空拍的是这一句,但不必为外人道。
  木槿生闻言当即止了声息,不再有任何好奇。
  灵帝和叶氏的仇怨在北境无人不知,当年主帅枉死,全军上下皆缟素,万马齐鸣,恨意滔天。
  而今,帝王御驾亲征,自是不能马虎。
  “那主上早些安置,我先下去准备了。”
  “可。”
  外面风雪更甚,叶渡渊却提刀出门。
  心火难抑,总还是要寻个发泄口,可大汗淋漓之后,心口的灼烧感却未能平息。
  刀尖扎入雪地,末端却还在颤抖摇曳,欲平难止。
  车马连日不停,哒哒的马蹄声下是积雪的松软,马车内外却是两个世界。
  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声楚大人独得圣眷,能与帝王同乘。
  石崖关内百姓在街巷间谈笑,聊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半点不见战时的紧张和无措。
  所有人都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简单却幸福地活着。
  远离云京那样的权利旋涡,百姓更能清楚地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们好的人。
  经历过流离的苦,才更相信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人。
  叶家军于边城百姓而言是友而非敌,是救赎而非压迫。
  楚云峥掀帘看了许久,露出了一点久违的笑意。
  天子亲临,自然住在太守府邸的主院,而身为宠臣的楚云峥也同在。
  边城的平静确实和云京大不相同,就是难得长久。
  三声战鼓起,搅乱了所有的安宁。
  披上最坚不可摧的战甲,执上最利的刃,叶渡渊横刀立马,剑指石崖关,一声攻城令下。
  自有这世上最锐不可当的雄狮怀着悲愤之情,为他摧锋陷阵。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夫当关,冲在千军万马之前。
  刀刃卷满鲜血,在人群中穿梭拼杀,刀光剑影之中,唤醒的是骨子里压抑太久的血性。
  虽说担了御驾亲征之名,可谢铎等闲不上战场,就这么站在门楼之上垂首,弯弓搭箭。
  箭在弦上却在下一秒被人攥在指尖,锐利的箭头划破皮肉,鲜血滴答滴答地落下,可那人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一般。
  视线也始终追随着万人中那一个小小的黑点,就这么看着他左冲右突,杀出重围。
  阿渊似乎变得坚毅了。
  用眼神一点点地描摹,楚云峥仿佛找到了坚持这么久的动力。
  手指被大力地掰开,才勉强分走他微末的注意力。
  对上谢铎怒意横生的眼瞳,他毫无波澜地错开眼神,和往昔的一切相比,这点算不得痛。
  在北境战场的风沙中锤炼出的狼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花拳绣腿的世家子了。
  和林煜相争,叶渡渊几乎能压着对方打,只是一个转眼的漏洞就能轻易将人挑于马下,刀尖直取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