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灵帝赏臣子一向大方,十两黄金确实不像他的手笔。
  “陛下仁德,北州伯府上下定会感念圣恩。”
  “恩?他若是知道人是朕让杀的只怕便不是恩了。”谢铎本不觉得何雍这种胆小怕事的懦夫会为了一个庶子的死活来求他做主,如此一遭,倒是值得他高看一眼。
  “不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顺着朕的心意,也算他忠君,那便赏他二十两,全了这因果。”
  此情此景,若是落到前朝那些老臣眼里,只怕一个个的又要去撞柱死谏,直言今上没有明君之相。
  走在红砖绿瓦的宫道上,楚云峥难得地生出了一股寒意,这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在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前,他丝毫没有说不的权利。
  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血腥气四溢的御察司,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些罪不至死的刑犯趴在牢房的栏杆上大声喊冤,以期能换得三分生机,而那些死期将至的则是不管不顾,大声咒骂。
  “谢铎,你个昏君,大齐百年基业必定亡于庶子之手,呸,昏君。”披头散发的老者满身血污,手脚皆被捆束,身侧还有吏者执鞭以候。
  “不敬君上,罪不容诛。”高高扬起的鞭尾却在落下前被人挡住,“大人。”
  楚云峥身披雪白鹤氅,与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皂靴上溅了血迹,他眉宇微蹙,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四下无人,御察司的刑房显得格外阴冷。
  “太傅年事已高,还该注意身体。”
  “呸”一口含血的唾沫淬到楚云峥的脸上,“蛇鼠一窝。”
  楚云峥偏头,用衣袖轻轻拭去,面上并不带愠色,相反能称得上是温和,“您是三朝帝师,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必我来教,何必一再触怒陛下,累及子孙。”
  崔恕历经三朝,为人耿直忠心,楚云峥自然敬重。
  “为人臣者,自当规劝君王,便是死谏又何妨,我崔氏子弟不畏死。”崔太傅早就两鬓斑白,但眼神依旧晶亮,仍如四十年前初入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时那般一腔报国之情。
  楚云峥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这样的忠臣,不该是身死刑房这样落魄而又不体面的结局。
  但他,没有一救之力。
  “陛下口谕,明日午后,请君入地府,继续为先皇效力,但念及老师于社稷之恩,仅革崔氏一门官职,免其罪。”
  崔恕闻言一怔,而后仰头大笑,花白的胡须都在颤动,好半晌才停下,“好,老夫一生只寻明主,对得起谢氏。”
  楚云峥不忍再听,本已转身,却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此药无味,药效亦不烈,能让人于睡梦中过身,发作极快,若明日陛下仍未改心意,太傅可自行抉择。”
  谢铎对待这些老臣一向冷酷,偏爱让人噬心啮骨,形容凄惨的毒。
  楚云峥将绳索解开又将药递了过去,“崔氏子孙会有人送去江南,太傅可安心。”
  他本不该多言,但又难掩恻隐之心,只是可惜能做的不多。
  “叶家小子,心太软的人,掌不了大齐的刑狱,也不适合伴君。”
  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句叶家小子,将楚云峥拉回了多年前的夏日,那年他还只是小世子身边的伴读,谢铎也只是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
  叶渡渊从小就上蹿下跳不消停,性格张扬而热烈,得了先帝的恩宠入宫由太师教导。
  那年烈阳似火,莲池亭中叶渡渊拉着他的手,仰起头骄傲的告诉崔老,“崔爷爷,这是我家阿峥哥哥。”
  “哦,原来你也是叶家的小子啊。”
  陈年旧事,倒是历久弥新。
  御察司有一面暗墙,墙内是一间狭小的密室,供奉着神佛,佛像前的香炉中烟火袅袅,从不断绝。
  楚云峥其实从不信佛,亦不是为求心安,只是觉得人还是该心有畏惧,才不会沦为彻头彻尾的杀戮工具。
  崔恕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并不适合御察司,但谢铎要他在这个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他就只能做云京里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三柱高香,不进神明,只为赎当年欲壑难填的私心。
  盛宁五年,九月初八,太傅崔恕病死御察司,终年六十三岁,云京凡家中有学子者皆挂一缕白段以示哀思,圣人于朝堂之上赦崔家其余子弟,允其南下,稍补罪过。
  是日白雪纷飞,为这十里白段更添悲壮。
  楚宅位于城东,因主人不爱喧闹,宅中便少有仆从。楚云峥亲自做了三两小菜,在廊下生了炭盆,备上一壶清酒,望月独坐。
  又或者可以说是在等人。
  “阿峥。”
  人还未至,带着低落的声音便先到了。
  楚云峥偏头,看见那道意料之中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一向重情,崔恕的死,只怕难以释怀。
  才刚站起身就被扑了个满怀,一向阳光热情的少年难得有几分郁气。
  叶渡渊的身量这几年蹿得格外快,而今比他还要高上些许,楚云峥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了拍,不知该怎么开口安慰。
  崔恕是病逝的。
  这样拙劣的谎言或许并不高明,但也没人会轻易揭破。
  “阿峥,我想去送老师最后一程。”叶渡渊将脸靠近楚云峥的脖颈,轻轻蹭了蹭,像只要寻求安慰的狼犬。
  一口薄棺,一处孤坟。
  崔太傅的丧仪说一句简陋也不为过,能赦免崔氏族人,已然是帝王为平读书人怨气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好,我陪你去。”
  在这样的多事之秋,除了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酸书生,没人会愿意去触今上的霉头。
  但只要阿渊想,他便愿往,甚至还能做更多。
  叶渡渊本以为城郊三十里外的荒山是他们今夜抒怀的终点,却不曾想楚云峥将他带到了一处田庄。
  庄外杂草丛生,分外荒芜,一看便知是久不住人的荒宅,秋风吹过,更显出三分凄凉。
  叶渡渊将脸往大氅里埋了埋,环顾四周后才问,“这里是?”
  “你当年救我的地方。”
  也是他们的初遇。
  听他这么一说,叶渡渊才仿佛唤醒了经年的记忆。
  那一年他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小公子,而楚云峥只是庄子上人人可欺的小奴。可惜那时他还小,记忆已然有几分模糊,只依稀记得这个哥哥的眼睛很亮,亮到他想带回家私藏。
  “其实,我记不太清了。”
  叶渡渊的面上有几分不自然,但他不会骗阿峥,永远都不会。
  但这本就是楚云峥最为期待的答案。
  第5章 异姓王
  最无力的,能被人轻易碾进泥里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铭记就足够了。
  至少在楚云峥的私心里,他希望在叶渡渊面前的自己是站着的,哪怕不够光明。
  拨开面前荒芜的杂草,里面还有几间小屋。
  这座田庄的上一任主人因获罪下狱,庄子闲置才会至此,后来楚云峥以极低的价格购置,却并未雇人打理。
  “为何来此?”
  面对这一问询,楚云峥并未答话,只是环住叶渡渊的手腕将他往里带,走到最不起眼的偏房门口才示意他自己推开。
  和破落门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棺上鹤纹栩栩如生。
  “这里面是……”
  叶渡渊心中的答案被楚云峥补全,“是太师的遗骸。”
  “那京郊三十里外的是谁?”
  “衣冠冢。”
  在帝王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一旦暴露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你……”
  察觉出对方没有宣之于口的担忧,楚云峥安抚性地笑了笑,“今上知道。”
  只不过不是这般。
  “那他为何不干脆予老师风光大葬,还能挽救一下他在天下读书人心中昏聩的模样。”提及此事,叶渡渊仍替记忆中那个如青松般正直的老人家抱不平。
  身为帝王却没有容人之量,说是昏君亦不为过。
  这明显僭越的话,楚云峥却没有拦,这处庄子附近还算干净,倒是能说几句肺腑之言。看着面前义愤填膺的少年,他只是取了一束香递过去,“帝心难测,何必去猜。”
  既是昏君,又怎么可能还有良心。
  “楚卿,崔恕这样目无君父的不忠之人,死后还能受天下读书人的香火,朕心委实难平,既如此,城郊那处坟茔只葬衣冠,至于人,就毁其尸,扔乱葬岗吧。”
  谢铎说这话时凉薄的模样在楚云峥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可那时的他没有替一生清正的老太师美言哪怕一个字,只是顺着帝王心意低头回了句,“遵旨。”
  但这些不必说给叶渡渊听。
  大概是不愿在老师面前说这些,叶渡渊没再多言,恭谨守礼地跪下进香。
  师者,父也。崔恕是他的启蒙老师,来送这一程也算是稍有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