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过,挨打也不是全都能避免的,尤其是魏勇喝醉的时候,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魏怀月上中学的时候有次大休回家,半夜被一阵尖锐刺耳又颤巍巍的声音吵醒。
  她以为是哪户邻居新养了条小狗,小狗怕生,遇到陌生环境会整宿整宿地叫,但声音确实太大,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去推醒了左婶,抱怨道:“妈,到底谁家养狗啦?”
  左婶听了几秒,猛地拍醒丈夫,起身穿衣服下床,边走边骂她:“哪来的小狗,是隔壁又在打魏黎了!”
  从那之后魏怀月才知道,男孩小时候未变声前,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尖叫,跟巴掌大的小狗的叫声一模一样。
  正值冬天,大雪满地,魏黎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趴在雪地里,身上的几处像是被烫伤,魏勇一手灌着酒,一手拿着烧炉子拨煤炭用的小铁铲,对着闯进来的左婶一家破口大骂:“我教育小孩关你吊事!”
  左婶把魏黎翻过来,发现身上被烫伤的地方已经起了水泡,身体热得不正常,迷迷糊糊,应该已经意识不清醒了。
  察觉到有人把他扶起来,还跟魏勇争执,魏黎咳嗽两声,朝着左婶说:“……不用麻烦婶子,都是小伤,没有事的。”
  然后他肌肉抽动,几秒之后,扯出一个看似宽慰的笑来。
  话虽那么说,手却死死揪住左婶的衣服不撒开。
  怎么也是看着长大的小孩,左婶听到这话更是不忍心。就算魏勇严荣再怎么作孽,魏黎还是那般听话。她当机立断,抱起魏黎就往卫生室跑。
  算救了他一命。
  第二天白天,因为好几个村民一起抗议,村支书才上门教育魏勇,说再怎么也不能打孩子,威胁要是再打一次就扣他们低保。
  魏勇这才消停一段时间。
  当然,也只是一段。
  等到他再出手的时候,殊不知自己平时任打任骂也绝不还手的儿子心里会打着什么主意。
  他拿了一瓶农药。
  只要倒进锅里,就会口吐白沫死相凄惨,去医院都救不回来,更何况这里是山沟沟。
  他没想自己也活,自从生下来就没感受到温暖和爱,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留念。一家三口索性一起死掉。
  就在他打开盖子即将倾倒的时候,魏勇和严荣吵吵嚷嚷地回来了,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魏黎的手一停,突然把农药放了回去。
  僵住的脸一顿,下一秒,他像是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来。
  严荣又怀孕了,这次是个女孩。
  魏黎浑身都在颤抖,第一次不是因为恐惧。
  在过往的短暂人生中,他一直独然一身,家人不可信赖,周围同学似乎也没有像他一样处境的人。
  半夜三点,家里都进入了梦乡,主卧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有个瘦小的黑影踱步进来,盯住严荣的小腹半晌,然后蹲下,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近。
  现在的月份尚不足以听到胎动,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魏黎有东西在贴近他的脸。
  那一瞬间,他的嘴唇都在发颤。
  有人跟他待过同一个地方,汲取过相同的养分。他们血脉相连,感受相接,连爱都是互通的。
  在茫茫无际的危险森林里,一只幼小的昆虫突然遇到了另一只跟他模样相近的,激动起来,甚至都忘记生存的伪装。
  但没关系,无论伪不伪装,无论开不开口,只要一眼,对方就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这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
  同类。
  第80章 魏黎
  魏黎之后更加殷勤地伺候严荣,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严荣半夜去打牌,他在一旁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书,结束的时候把她扶回家;家里生活费不多,魏黎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争取每三天就给严荣加一个豪横的肉菜;他洗衣服洗袜子,找出家里的破棉被去托人做成襁褓;就连严荣半夜腿抽筋,从来不管的魏勇又不知道死哪去了,是魏黎自告奋勇跑过来给她按摩,就算被撒气也乐呵呵的,毫无怨言。
  甚至他照书上的胎教方法,睡前还会跑过来讲童话故事。
  严荣对此烦的不得了,她对那些幼稚童话根本不感兴趣,但魏黎怎么打打不走。
  几个月来,魏黎几乎是用尽他最大努力,调用身边所有的资源去呵护那个小小的胚胎。村里人从没见过那么懂事听话的小孩,比当爹的还要负责任,纷纷赞叹,甚至因为魏黎对他父母的偏见都小了些。
  有几个长辈于心不忍,偷偷给精瘦的魏黎塞了几颗熟鸡蛋。魏黎冲他们感谢一笑,并没有吃掉,而是揣回兜里,带回家给严荣。
  那个妹妹,也在如此精心的照料下慢慢长大,从一颗小种子变成小葡萄,然后又从葡萄变成桃子,桃子最后变成西瓜。她像是感受到了有人汹涌的关爱,一直都很乖,不闹腾不乱动,一点也不拖后腿。
  孕八月的时候,魏黎早早就准备好了婴儿的所有物品,万事俱备。当地习俗是小孩出生手腕上会戴带金的红绳,避免邪祟侵扰。
  家里穷,买不起什么金子,魏黎就自己拿个红线仔仔细细手编了一个,即使他出生的时候都没有。
  编好以后放在太阳底下看,就是一个精美的工艺品。魏黎都能想到这条红绳系在妹妹白嘟嘟的手腕上该多么漂亮。
  但是,没过几天,出事了。
  原因依旧是一件可笑的小事,魏勇经常跟严荣大吵,频次太多,以至于魏黎都忘了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
  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晚上,他在家做饭,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说是他爸妈在山上那条路吵的很厉害,都动手了,他最好去劝劝。
  夜晚雨急,走路满是泥泞,那条路是盘山公路,两个人就在那里拉拉扯扯,互相指着鼻子骂,恨不得嗓子比雷打的还响。
  魏黎抄了个近路,爬上山坡,刚想跑过去,突然迎面开来两个远光灯照得他眼盲。
  整个世界白光光一片,突然那个司机猛踩刹车,但路滑刹不住,还是“咚”的一声。
  同时远处有道雷劈下。
  等视觉恢复以后,魏黎低下头,引入眼帘的是混着红色的雨水,还有一个……
  连接脐带的小小身体。
  当天晚上,有辆满载的小货车正好路过,险象环生的山路本来就窄,吵到脸红脖子粗的两个人没有注意,然后魏勇习惯性地把女人往路中间一推搡。
  那时候魏黎正好十岁。
  “哎呦,那时候真的可惨啊!”大娘唉声叹气,几个村民纷纷附和,“几个去清理现场的大老爷们回来都做了好几宿的噩梦,最后还是找神婆喝了碗符水才好的。小孩和肠子都撞出来,血被雨水冲的满地都是,人当时就没气了。”
  “听说还是个很漂亮的女娃娃,月份都大了,就算早产也能活。”
  “当时见人来了,魏黎就边哭边到处求人送去医院,但那个小孩全身是血一看就不行了,更何况那么远,去医院也是徒劳。”
  然后,电闪雷鸣中,魏黎抱着那个小小身体,发出一声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惨叫,仿佛被撞死的人是他。
  之后他不吃不喝,每天躺在床上,村民都担心魏黎被魇住了,筹钱找了个跳大神的也没治好。但人死了总要埋葬,村子里的坟都集中在山坡上,在严荣旁边,大家给婴儿修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要刻墓碑的那天,魏黎出现了,被问到上面要刻什么名字。
  孩子太小,生命就消逝了,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
  刻字的师傅等了半天,魏黎只看向坟包没有说话。
  本来以为等不到答案,在刻刀下去的前一秒,魏黎突然转过头来。
  眼珠漆黑,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像发生的一切事不关己,然后,脸部的肌肉抖动,硬生生扯出来一个笑。
  整张脸说不出的惊悚奇怪,仿佛有人拿刀把他的嘴角划开,这样无论发生什么,这张笑脸也会死死地焊在他头上,不可剥离。
  “就叫魏桃吧,”他沙哑着嗓子说,双眼无神,似乎在看人又似乎在看远处的层峦,“桃子的桃。”
  原来他并没有什么活泼可爱又娇纵的妹妹,或者说有,但从没出生过。她在法律上都不能称为一个“人”,连人权都没有。她死在降生之前。
  始作俑者魏勇,在发生事故的下一秒撒腿就跑,他是过失杀人的主犯,不知道逃逸去了哪。不过村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踪迹,也算少了一大桩烦心事。
  而那个倒霉的货车司机被判了次责,赔了十几万。魏黎就拿着这笔钱从村小跳级毕业,上了镇上的初中,再以中考第一的成绩,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即使比同学小上一两岁,他的成绩也始终名列前茅。周围人不知道山沟沟里的惨案,他们只知道魏黎是一个温暖和煦,开朗阳光的少年。
  说话懂得分寸,严谨又不失幽默,待人不卑不亢,聪明也爱运动,来自一个有爱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