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眼前的夫君。
  奚叶笑意盈盈,将其余的蒸饼推到谢春庭面前:“殿下身子未愈,应该多吃点。”
  谢春庭拿起一个蒸饼放在口中,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奚叶第一次见他苍白的脸上出现如此多姿多彩的表情,睁大眼无辜道:“殿下怎么了?”
  谢春庭硬生生咽下一口干饼,看着紧盯着他的奚叶轻嗤一声:“无事。”
  既然他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咯。奚叶喝完面前一碗素粥,眨眨眼:“殿下一夜未安眠,还是再歇息会吧,为免打扰殿下,妾身就去西间了。”
  谢春庭闻言抬眼看向她,也不知在想什么,长长久久未曾移开眼神。
  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瞳孔纹路似经纶,幽幽流转,像要锁住她这渺小若尘埃的一个人。
  奚叶在心中微笑。只可惜她此刻力量微末,不然真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在想什么。
  谢春庭此刻的确在想奚叶。
  不过此事无关风月。
  奚叶看着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忽然顿悟。
  她低低一笑。
  最好不要哦殿下。
  不要想起这件事。
  不然我会很生气的,是真的真的很生气。
  谢春庭移开了视线,手里依然捏着那块干巴巴的蒸饼,嗓音冷淡:“去吧。”
  奚叶从容告退。
  西间虽与东间相对,中间却有一道垂花门,两间屋子实际相隔甚远。
  她推开门,尘灰飞舞,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奚叶迈进去随意打量了一下,西间陈设虽简单,但空间还算大。
  她简单收拾了一番,旋即推开窗户遥望。
  窗外对着正院,院子里石桌上铺满了细细的松针,高大的青松沐浴在日光下,烈烈不可直视。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奚叶还记得昔年往矣,她曾在禁院就着雪化雨露煮过松针茶,青嫩香气,缓慢飘散。
  松针,主风湿痹、疮气,安五脏,延年。1
  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女子就是这样嘱咐她的。
  奚叶弯起唇,她一直做得很好呀,在禁院数年,因为担忧夫君心内郁结心绪不快,每日总会为他烹一盏松针茶,恭顺而又温柔地递过去。
  说起来,殿下今生还没有尝过她的手艺呢。
  奚叶挑眉一笑,随手寻了个架子上的破瓮,往禁院后边走去。
  禁院后院有处山泉,在凸起的岩壁之间,细小的水流潺潺,顺着崎岖山势流淌而下。奚叶提起裙摆,踩着石块小心走过去,将瓮置于山泉下。
  “舍下旧有泉,出石间,加冽。吾与妻撷新茶,钻火煮泉而瀹之。”2
  昔日呢喃之语仿佛又近在耳畔,有人握住她的手提笔书写,声音清越,贴在她耳垂上:“你瞧,这样不是很应景吗?”
  她低头看去,澄心堂纸上一手飘逸的行草,笔走龙蛇,大开大合,宛若游龙舞。
  她那时靠在他怀里,指着“舍下”两个字故作不懂:“这是谁的舍下?”
  年轻的男子气息洒在她耳边,深深浅浅,远远近近:“自然是我们的舍下咯。”
  还没等她继续挑刺,年轻男子贴着她的耳垂轻轻一笑,手指攀援,缓缓与她十指相扣:“吾妻自然也只有你。”
  耳边泉声叮咚,奚叶恍神一刻,张开手,画面在日光下砰然碎裂。
  她转动双手,当年情深意重之际,怎么没用这双手掐死他呢。
  奚叶深以为憾,转头看向身旁的一丛山草。
  山草长在她身侧,根茎深入湿润的土地中,簇生的须叶随风摇摆。
  “此草开紫白色花,草紫红色,对结对叶,七八月采用。”3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奚叶,神情期待:“阿叶,你记住了吗?”
  奚叶手指抚过一簇簇的疏钝浅齿草叶,她不仅记住了,还知道这种草易致人皮肤生红斑、丘疹,长期触碰使用甚至会皮肤溃烂。
  山泉接好,奚叶燃火煮水,将松针叶放入瓮中,以沸水冲入淋顶,盖沫,洗茶,斟茶。
  茶具简陋,她便也从善如流,只简单煮茶。
  茶香氤氲,奚叶拿了一杯放在鼻尖轻嗅,松针香气缥缈,含着股清嫩的意气。
  纯白的茶盏中,松针缓缓舒展,细细长长,像溪流中随水游弋的荇草。
  当然这些荇草间,还有些许不大合宜的须叶,同样细细长长,不仔细瞧根本无从分辨。
  她缓缓旋动茶盏,外头的日光越过窗槛落在茶水表面,浮光跃金。
  真期待夫君喝下它的样子。
  端着茶水迈入东间,奚叶才发现室内静得没有人声,她放慢了步子,缓缓走进里间,看向床榻。
  床榻上男子睡意沉沉,似不堪疲惫,连她站在一旁也无知无觉。
  看来昨日些微五行之力还是有作用的。
  隔着厚重的帐幔,谢春庭的面容依旧清晰,黑发散落,睡颜困倦。
  彼其之子,美无度。4
  当真是被整个世界眷顾着,跌落到这样的境地还如此清华从容。
  奚叶内心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丝嫉妒。
  当年暗室囚牢,刑罚加身,她可是狼狈如狗啊。
  真是不公平。
  她晃了晃手中的茶水,弯起嘴角,狼狈如狗的也不能只有她吧。
  等夫君醒来时,再请他饮下这杯具有安神功效的松针茶,他一定不会拒绝。毕竟在她耗费金惧之力为他编织的恐惧幻梦里,他已经无数次回到宫廷喋血事变的那一天了。
  夫君什么时候会醒呢。
  奚叶拄着头满含期待,院门却突然被人“砰砰”拍打,动静颇大。
  她皱起眉,青天白
  日朗朗禁院,谁没事来这里。
  奚叶一甩衣袖放下茶盏,走近几步掀开帐幔,眼神落在谢春庭脸上。
  让她想想,都到此般境地还心心念念着他的人,会是谁呢。
  她俯身靠近昏迷不醒的男人,仔仔细细看着,睫毛微翘,颤动的时候甚至会扫过他的眉眼。
  一直看到衣领往下,奚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支着头思考,脑海中直觉这个人感觉不像为夫君而来。
  不是他,奚叶食指屈起指着自己,那就是她咯。
  她的眼睛微微圆睁,吓人。
  朗朗乾坤,找她这个美貌新嫁娘干什么。
  如此想着的时候,禁院正大门又被人砰砰拍响:“开门!”
  好凶哦。
  奚叶放下帐幔,慢吞吞走出去。
  外头的响声越发吵嚷,把厚重的实榻木门拍得震天响,伴随着毫不客气的踹门声:“谢三,还不给小爷滚出来开门!”
  还没等继续踹,大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一条缝,他还来不及收力,猛地一下栽倒,碰在门柱上。
  他恼怒地抬头,正要破口大骂那群没长眼的奴才,只看见门缝间探出一张娇怯的面容,眼睫轻颤,像是受惊的小兔子,撑着勇气询问:“你是谁?”
  我是谁?
  谢嘉越的脑子晕乎乎的,被含羞带怯的美人这么一问只觉更晕了。
  身后有人声色俱厉:“大胆,还不见过四皇子!”
  面前的美人似乎被这疾言厉色吓住了,睫毛颤得更厉害了,谢嘉越不满,回头大怒道:“狗东西,谁让你说话了!”
  侍从顿时噤声,肃立在府院两侧,气势凛然。
  谢嘉越满意地转过了头,恢复贵公子模样,微一欠身,礼貌整肃:“不知姑娘是何人,吾乃当今圣上四子,听闻皇兄皇嫂新婚,特来此地祝贺。”
  四皇子。
  奚叶看着他缓缓展露笑容。
  是你啊。
  当真是好久不见。
  “我……我是你三嫂。”娇弱美人手指捏着门框,无所适从般摩挲,语气含混不定,整个人像受惊的小兔子。
  谢嘉越大吃一惊。他只听母妃说父皇为谢三赐婚,赐的是左都御史长女,少有才名端庄娴雅为上京女子表率……
  其实后面这一大串他根本没记住,一听表率他就知道这必然是个古板无趣的老学究。
  可眼前所见的女子,红唇樱鼻,睫羽颤颤,美得像枝头的三月桃花,简直让人不由自主想攀折下来细细赏玩。
  谢嘉越深深感受到了传言的不可信。
  他本意是想来“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谢三,特别是想见见这位刻板的表率,如今人是见到了,可原先的想法却不翼而飞。
  毕竟这样弱不禁风的美人,谁能舍得伤害她?
  但来都来了。谢嘉越此番也是奏请了父皇,打着祝贺新婚的名义过来的,他也很久没机会“看顾”自己的皇兄了。
  思及此,他对着奚叶翩翩一笑:“嫂嫂,不知皇兄在何处,臣弟备了些贺礼,想亲自送给皇兄。”
  啊,终于来了,前世经常上演的剧情。
  被废黜在禁院时,建德帝的其他皇子时不时就会寻些由头来欺辱谢春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