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似洞察他心中所想,裴玄归不紧不慢地逼近他,声调宛如隆冬上空坠落的横冰:“沈白……”
  话音未落,他猛然后退。
  脖颈堪堪被刀锋划过,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竟差点被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采花贼——
  一剑封喉。
  “你疯了?”裴玄归怒斥道。
  沈醉手握寄枫遗落的佩剑,看他的目光毫无半分柔情,近乎不带感情道:“既已知晓我的身份,今日只能你死,我活。”
  裴玄归怒极反笑:“好大的口气。”
  长风吹过沈醉侧颈发丝,空气中燃烧着硝烟之味。
  沈醉看着他:“我只是没有退路。”
  今日他不杀裴玄归,裴玄归也会想尽办法杀了他。
  裴玄归拥护李庸为王。
  便是他不死不休的宿敌。
  “我何时说……”裴玄归冷眸微眯,不待将话补完整,那裹着杀意的剑锋又刺过来,将喉咙差点割的鲜血淋漓。
  “少废话,死就是了。”沈醉道。
  “……”
  裴玄归看他眉眼清冷,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好笑。
  倒是不装了,凶得很。
  “你打不过我,沈醉。”裴玄归偏头避开刀锋,长指轻而易举握住尖端,甚至没怎么用力便将寄枫的佩剑震成了几段。
  沈醉纵然身手不错,是少有能跟他过上几招的的人,但这剑太次,杀了不他。
  沈醉目光一冷,旋即丢开剑柄,给他一脚借力后退。
  拉开距离。
  他冷冷盯着裴玄归,不语:“……”
  此人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沈醉手握佩剑尚且同他一战,可若是什么都没有……
  “还继续么?”裴玄归问。
  沈醉思忖片刻,撸起袖子就上了。
  月白轻衫在空中飞舞,如一抹淡色雪玉,这采花贼看似脆弱乖怜,倒有颗无惧无畏、坚韧不拔的心。
  天道不公。
  哪怕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他也要拼出一条路。
  倏地,裴玄归想起梦境中场景。
  “……此处是我梦魇?”
  他望向苍茫无垠的大漠,天地间独他一人,连一只生灵都不曾有,他的梦魇为何会是,孤独。
  “你得到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长空中的蝶梦笑吟吟的,也心觉神奇:“我修行百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庄生晓梦迷蝴蝶,你是你,不是你。”
  说罢,蝶梦便散在他梦境中了。
  裴玄归坐在皇座上不语。此处万物皆空,飞禽走兽亦不曾有,他有何惧?
  就在裴玄归愣神之际,沈醉一个飞身向前,双腿绞住他脖颈将他带翻在地,压在他身上,将裴玄归双手反擒在头顶,气喘吁吁地低眸轻讽:
  “装?”
  “……”
  沈醉虽打不过他,却巧劲居多。裴玄归试图挣扎时,膝盖反压在他大腿上,不轻不重地一抵。
  裴玄归闷哼一声,刹那间脸色又红又白,对上他微弯的含情眸。
  “既闯入我梦中,听到不该听的,那便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完,沈醉便要杀。
  怎么杀?
  他双手擒着裴玄归,膝盖压着穴位,浑身上下能动的也就这张嘴……
  咬死他?
  戳死他?
  “…………”
  沈醉静默了好一会儿,直到裴玄归沙哑的嗓音响起:“沈白徵,是谁闯了谁的梦?”
  在他万里孤寂的大漠中,滚滚沙尘随心而动,在裴玄归逐渐变得烦躁,冷漠,几欲毁灭一切天地,以及终究不愿承认的恐惧中——
  他的梦境里,闯入一只蝴蝶。
  沈醉对上他漆黑幽深的眸,从他瞳孔中看出深邃复杂,连裴玄归自己都不懂的情绪,他说:
  “你再叫我一声试试?”
  沈醉松开一只手,握住那断裂的剑,就要在裴玄归脱离桎梏前下手时,千钧一发之际。
  门开了。
  砰!
  寄枫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大人,快……”
  沈醉握着断剑,裴玄归握着他手。
  两人近乎亲昵交叠在一起,月白淡袍散落了男人满身。
  寄枫犹豫片刻:“他要杀你?”
  沈醉手里的断剑啪嗒一声坠地了,他缓缓扬起温润笑意,无辜含笑摇头:“没有没有,误会而已。”
  二打一。
  打不过。
  死定了。
  裴玄归松开他的手:“滚下去。”
  沈醉几乎从他身上狼狈地爬下去,手悄悄背后从衣襟中摸出玛吉红粉,哪怕没用至少也能拖片刻。
  裴玄归转身看向寄枫:“快什么?”
  直接将他忽略了个彻底。
  沈醉眉梢轻蹙,他竟没想杀自己?
  寄枫回神,大喊:“快走,县令府火烧不灭,马上就要塌了!!!”
  自偏殿烧来的一场大火,并不浓烈,可无论多少下人用水救火,火势丝毫不动,渐渐地蔓延了整个宫殿。
  “老爷,老爷快走啊……”
  庭院里,胖县令坐在阁楼上,闭上双眼唇带笑意。
  下人用力地将他往外拖,忽地感觉到什么阻力,他低头看去,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咬住县令小腿,唇齿间鲜血淋漓。
  “滚。”狐狸冲他龇牙咧嘴地笑。
  “啊啊啊妖怪啊!!!”下人仓皇逃窜。
  沈醉掩住口鼻冲过去,伸出手:“我带你出去。”
  狐狸不似他在梦境中看到的那般温和,瞳眸是深幽的血红色,看向他依旧不怀好意:“愚蠢的人类,你要同我一起下地狱吗?”
  沈醉愣住:“你……”
  “想控制北极魇狐没那么容易,人类为防止被造梦反噬,会在他它们身上下咒术,造梦即反噬。”
  裴玄归走到他身侧,淡淡道:“它活不久了。”
  “你早料到自己会死?”沈醉问。
  亦或者,他就是决绝赴死,一命换一命。
  “何必呢?”沈醉并道,“县令府已被围困,他逃不掉的。”
  听了这话,北极魇狐却哈哈大笑:“小人类,我告诉过你,我想杀你们很容易的。”
  沈醉忽地反应过来,它血红的双眸,崩塌的梦境,逃离的破梦珠……
  在他们动手之前,县令便会操控着它,杀了所有人。
  那只助纣为虐的狐狸在生命尽头终于有能力违抗他一次。
  “你们走吧。”
  它坐在阁楼的窗棂上,优雅舔舐着爪子上的鲜血,红眸望向漫天大火中,庭院里幽幽盛开的白睡莲,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早知我为何而来,骗我为他所用,杀了我心爱之人。”
  “如今我与他同归于尽,便也了结此生夙愿了。”
  大殿即将倾塌,沈醉还停在原地,裴玄归睨他一眼也未动。
  只有寄枫急得上蹿下跳,来回旋转跳跃,嘴里嘟嘟囔囔地念:“走不走啊走不走啊走不走啊……”
  廖仪刚站定身子,看到他们完好无损,松了口气。
  又皱眉,侧眸:“你烫脚吗?”
  寄枫:“……”
  沈醉静默片刻,对魇狐道:“你还活着,不同凝香道个别吗?”
  哪怕将死,也不必死在这场大火里。
  魇狐却道:“蠢人类,这幅模样怎么同她道别?丑死了,会吓到她。”
  寄枫还在来回跺脚,将烧着火星的衣角啊啊啊叫着拍灭,抱在怀里:“我给你美容我给你美容我给你美容!”
  魇狐:“……”
  魇狐随意挥了下爪子,将他们从庭院送出去。
  “别操心了。”
  “我已经同她道过别了,用最好的方式。”
  四人身影穿过漫天大火,却感受不到烧灼之意,隔着铺天盖地的火慕,看到魇狐用尽最后的力气。
  缓缓从阁楼窗前落下,坠入满池睡莲中。
  ……
  苏凝香做了一个梦。
  揽月楼纳新人那日,她裹着水粉色的披帛,淡然倚在贵妃榻上轻晃圆扇,百无聊赖地并不想去看清他们的脸。
  个个都是可怜苦命的孩子。
  可她并没有拯救苍生的能力。
  苏凝香已经学会了冷漠,她风情万种道:“既入了这一行,就给我放下你们的身段,我一没逼你们二没诱你们,平时少给我惹是生非搞贞洁烈男那套,不想干了自己赎身走人就是。”
  一众小倌在她面前瑟瑟发抖,其中不乏贫苦人家被卖过来的小儿子。
  少年吓得直哆嗦,实在受不了这种屈辱:“要,要多少银子才能赎身?”
  苏凝香漫不经心挑眸看他一眼。
  少年连忙将头垂下去,不敢再说话。
  “一千。”苏凝香道。
  他们顿时被吓得不轻:“一,一千两白银??”
  他们被卖过来才一人十两白银。
  苏凝香美眸轻阖,慢悠悠道:“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