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贺吟生怕说了寂落海,沈樾之就要抛下他自己走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选了个答案:“九重天。”
  又怕沈樾之看出他的意图,他佯装不在意地淡声道:“其实你不陪我也没关系的,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沈樾打断他,坦然道:“对我来说,现在你的事最重要。”
  “樾之……你……”
  贺吟心中漫上狂喜,可过往的经历又让他不敢太过自作多情,只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世间万事,贺吟身为神祗,向来宠辱不惊,唯独“情”之一字,于他却如浮萍握水,终究把不住。
  “天下之大,何处为家?”
  沈樾之微微一笑,朗声道:“故土不是家,屋舍也不是家……于我而言,心爱之人所在之处,就是归处。”
  白绫上微颤了几下,渐渐透出点微湿的水痕,那两片毫无血色的薄唇颤着张开,半晌又合上。
  这一刻,贺吟已不知该以何言语,才能倾诉胸中汹涌的激荡。只是生平第一次,他由衷感谢上苍,将沈樾之送到他身侧。
  自此,他的世界中明日高悬,万物复苏。
  …………
  在沈樾之的坚持下,两人还是去了寂落海,因为沈樾之知道,寂落海才最适合贺吟养伤的地方。
  前世,沈樾之为了找贺吟,曾来过寂落海一回,但那不过短短一刻,不足以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直到亲身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寂落海,沈樾之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做沉寂。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静得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要不说话时,就连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很难想象,贺吟是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的。
  原来那些落雪的日子,并不是只有他感到难捱。
  “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师兄?”这个问题实在憋得贺吟难受极了,“就是因为外界的谣传?”
  见沈樾之始终闭口不答,贺吟长叹一口气道:“好吧,我承认之前我的确有利用流言的心思,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有眼疾,故意放任他们传那种假消息……但我和师兄之间清清白白,你应当最是知晓啊?”
  “我如何知晓!”沈樾之拧了一把贺吟的胳膊,气得瞪圆了一双眼,“你身上到处都是秘密,从来不肯跟我说,还一直执着寻找救活宿光仙君的办法,自然会让人误以为在你心中,只有那个人最重要。”
  听了这话,贺吟心中又是一阵愧疚,他愧对前世的沈樾之,让他的道侣到死都以为自己不被爱,失望了一生……只可惜时光已逝,他再也没有向那个人亲口道歉的机会了。
  “对不起,樾之,此事是我处理不当。我向你保证,以后我的事都不会再瞒着你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我哪里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直接同我说,给我个改正的机会,好吗?”
  默了一瞬,沈樾之又听贺吟苦笑道:“师兄死了,我心中有愧,尽力补救而已……但若是你不在了,我只觉了无生趣,不会再苟活于世。”
  听了这话,沈樾之心中“咯噔”一声,一些他从未细想的过往此刻似要浮出水面——重生之人必定是要先死过一回的,那么,贺吟这样一位神,有什么事能让他陨落呢?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自戕?
  沈樾之顿时不敢再想下去。
  他心中又酸又胀,像是被一只大手不停地捏攥着,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不敢再抬头去看贺吟的脸。
  贺吟摸索着去摸沈樾之的脸,用指腹摩挲了几下,直到那一小块被海水浸凉的皮肤被搓热,才心满意足地停了下来。
  “樾之,我只喜欢过你,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别人。是你教会我什么是‘喜欢’,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的。”
  他又定定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放手的。”
  这种炽热的感情烧得沈樾之浑身血液跟着沸腾了起来,沈樾之长睫抖个不停,将头伏在贺吟的左肩上,轻声应道:“我也是。”
  他不会放手的——他努力了两世,才让这颗情爱的种子在神的心中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而此刻,终于到了丰收的季节,他不会甘心将这份硕果拱手让出。
  更何况,这份果实,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甜美。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总之,两个人的唇舌很快缠在了一处,等再分开时,皆是满面通红。
  “先,先上药吧……”沈樾之好不容易才推开了情热难耐的某人。
  因着同生共死咒,贺吟的左臂和沈樾之一样受了伤。
  原本这点小伤对贺吟来说,无需特意治疗也会痊愈,但他如今神力耗尽,与凡人无异,因此也不再逞强,乖乖坐下任沈樾之给他擦药。
  一晃几日过去,他们二人中,倒还真是沈樾之好得快些。
  肩伤好得飞快不说,就连封印造成的反噬也比想象中恢复得快上许多。沈樾之甚至怀疑,若不是为了跟厉昭过招而妄动灵力,他早就好了。
  贺吟便不同了,因为旧伤,他的内伤迟迟未有起色,神力也耗损得过于厉害,心神骤然松懈下来,就沉睡了好几日。
  沈樾之担起了照顾贺吟的责任,他也会偶尔会回到人间,帮着裴渊他们料理后事——毕竟厉昭惹出的乱子实在太大了,差点将人间带入一场浩劫,后事也比想象中要棘手。
  他去人间的次数多了,人们慢慢也就眼熟了,知晓他是来救济大周百姓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尊称红衫少年为沈仙人,沈樾之的名声在上京远播,甚至有人提议为他塑身建庙,就这样,沈樾之开始有了自己的信徒。
  这日,沈樾之正打算回寂落海,却在在街上偶然遇到了菊瑛。这位偏爱亮色衣衫的女子,此时穿着一身素白褂子,鬓间别着一只白菊,竟是……竟是一副守寡的装扮。
  菊瑛遥遥向他行了一礼,柔声问道:“沈仙人,可否赏脸一叙?”
  沈樾之怎么听怎么别扭,道:“菊瑛,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菊瑛但笑不语,将他一路带回了国师府。昔日古朴雅致的庭院,此刻冷冷清清,尽管仍然整洁,却看得出难以掩盖的萧条。
  “我遣散了府中的奴仆,如今,只有我守在这了。”
  沈樾之跟着她踏入一间小祠堂,只见正中摆着一个牌位,赫然写着几个描金大字——
  「故夫厉昭之灵位」
  第60章 有情人抱憾
  就连沈樾之一时间都被镇住了。他瞪着眼睛,看了看牌位,又转头过去看着菊瑛,只觉喉咙好似被人紧紧掐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沈仙人何故如此惊诧?”
  菊瑛轻轻抚了一下鬓角,垂下的眼弯成一个带笑的弧度,“夫君的尸骨是我亲自收敛的,牌位自然也是要由我来供奉……她这一生未有一刻松懈过心神,现下,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你,你一早就知道厉昭是女人?”
  菊瑛看向沈樾之,很平静地说:“我和她之间,向来没有秘密。”
  沈樾之心脏猛地一坠,又听菊瑛说道:“我给沈仙人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女子,自小被家中规训要做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这样以后去了夫家,才不至于让父母蒙羞。”
  难怪,从见面伊始,沈樾之就觉得菊瑛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大家闺秀风范——那般雅致秀婉的气度,绝无可能出现在一个侍女的身上。
  “没错,那就是我。我生在高门大户中,在出阁之前,过得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出嫁前夕,父亲在赌坊将我当做筹码输了出去。”
  “自此我家道中落、婚约被毁,辗转于多人之手,最后被贩卖奴隶的人牵到街上,以一锭雪花银的价格叫卖。”
  菊瑛陷入了回忆之中,眼眶微微泛红,“那也是一个冬天,我身上到处都是伤,近乎油尽灯枯,那贩子还叫这么高的价格,任谁想都是笔赔钱的买卖,因此连问价者都寥寥无几……但,她来了。”
  “那时候阿昭刚入朝堂,手头尚不宽裕,但她还是把所有的女奴都买下来放走了。我病得实在厉害,她就将我带回府里照看,为我请大夫治伤。”
  “起先,我不知道她是女子,还以为她和先前那些人没什么不同,我也认下了这被男人玩弄的命。等病治得稍有起色,我就想要用身体报答,可是她却将我按坐在床上,亲手给我披上了衣服,又将扣子一粒粒系好。”
  菊瑛的声音已隐隐有些哽咽:“阿昭说,无论何时,女子都不可轻贱自己。纵遭百般折辱,历万般困境,只要心不折,便能如君子竹般挺立于世。”
  “后来,我与阿昭日渐亲密,慢慢猜到了她也是女子。”
  菊瑛回忆起那些岁月,只觉遥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起初,不过是一个春心萌动的侍女想要为主子分忧。
  可要么是滚烫的茶水将人嘴燎起个大包,要么就是将人的官服洗成了一团皱皱巴巴的废布,更别说扫尘间,不知打碎了多少瓶瓶罐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