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太后神色稍宽,正想叫他过来时,忽听“嗵”的一声重响,她也被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厉昭竟是双膝跪地,神色坚决,“今日臣乘车入宫时,见到了宫门外聚了好些百姓,他们抛撒纸钱,哭天抢地不能自已——他们以为皇恩不再,神明已弃。”
  太后心中震颤不已,还不待说些什么,又见厉昭双手抵额,身子一矮,叩了个极响的头。再抬首时,他额上渗出片片血丝,更衬神色凄楚。
  “太后是贤德之母,陛下乃贤明之君,定然不愿看到这般景象。这场瘟疫越拖越是后果难料,且不说那揭榜的两人是否可信,就算真如他们所说,那么又有谁能有如此能耐,祸乱人间至此?”
  “你的意思是?”
  “臣以为,无论源头为何,都应以灵钟请神眷降世,借神力度化此劫。”厉昭一字一顿地说:“若此举无功,臣甘受千刀万剐,以死向天下谢罪。”
  他意思已很明显——若成,这法子就是天家之功;若败,此举全是他一人之过也。
  太后沉默,手指轻摩茶盏,似在权衡。良久,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问道:“国师何必如此执着?”
  “山河社稷,忧在吾怀。”
  太后垂眸盯着他许久,忽地轻哂出声。她弯下身子,满头珠翠撞出脆响,在厉昭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常想,若你是我儿子,就好了。”
  厉昭呼吸一滞,颊边隐隐显出紧咬的痕迹。但很快他就恢复如常,淡声回道:“太后又拿臣打趣了。”
  “国师一片忠心,哀家怎会不知?此事,哀家再与皇上议一议。”太后亲手将厉昭扶了起来,又递了块帕子过去,“擦擦吧,血糊糊的像什么样子。”
  厉昭并未在太后宫中待太久,太后瞧见他捂着额头的模样,命人叫了步舆过来,特许他坐着出宫。
  红山雀用小爪挠了挠颈间的羽毛,跟着一起飞出去了。
  厉昭刚出门,脸上的神色便冷淡了下来,他轻轻抬了下手,内侍便立刻拎着一件大氅过来,抖开披在他肩上。
  步舆早已等在宫殿门口,厉昭一步踏上,斜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此时恰逢阁会结束,宫道之上,远远便瞧见一群身着官服之人。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早有人互相低声示警:“国师来了!”
  人群立刻如潮分开,纷纷行揖垂首,屏气凝神。
  在这样的静默里,左相快步迎来,他已是须发皆白的年纪,此刻竟快步追在步舆旁,堆笑言道:“国师近日操劳,实在辛苦。府中近来有人献上千年人参,不若我差人送至国师府上,为国师解解乏……”
  厉昭“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有心了。”
  步舆渐渐远去,红山雀特意在这群人头上停了片刻,听到他们压低声音议论:“啧啧,太后事事倚重,陛下敬他三分,左相一派又都俯首帖耳……如今这朝堂,怕就快要成国师的一言堂了!”
  …………
  跟了厉昭一整天,小山雀终于飞不动了,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倒在床上,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打了个滚。
  “啾。”好累。
  歇了一会,小山雀犹嫌不够,又往里滚了滚,滚了滚……直到碰到一个坚硬,又微微带点弹性的东西。
  奇怪,好像不是墙的触感啊,他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一看,对上一双黛蓝的眸子。
  小山雀看回面前那堵“墙”,才发现,这居然是某人的胸膛,而且还是衣衫半敞,带着一个新鲜大牙印的那种。
  沈樾之:……
  不对,一定是他还没睡醒……小山雀翘着两只爪子,翅膀摊平,准备装死,却听到身旁一道男声幽幽响起:“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整天。”
  好吧,神君都发话了,他就算是死透了也得活过来。
  一阵白光闪过,沈樾之化出了人形,他干笑两声,很不走心地说:“哈哈,是吗,那还挺有毅力的哈。”
  “为什么不告而别?”贺吟目光灼灼,眼前人这敷衍的态度,无疑是将他一颗心架在火上烤。
  “自然是在做正事啊——你知道吗,我今日跟了厉昭一天,我发现他还要继续那个以人魂生祭的邪门法子。而且,厉昭确实与太后关系匪浅,他通过太后给皇帝施压呢。”
  “不止这些吧?”
  明明昨夜,是那般浓情蜜意……尽管他只有零散的记忆,却也记得,那场鱼,水之欢并非只有他一人情动。那么,为何一觉醒来,就全都不作数了?
  沈樾之继续装傻,看也不看贺吟,“嗯,还有国师府好像丢了个重要的物件,一大早,菊瑛就带人一直里里外外地搜……”
  “够了。”贺吟声音发涩,无声地露出一个苦笑,“樾之,你知道我不是想听这些。”
  沈樾之沉默了,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贺吟找上了门,一时间心里也乱得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一点儿都不想面对这位纠缠了两世的前道侣。
  若是真有机会,他想问一问天道,为何要这么捉弄他,给他一次新生,却偏偏将旧人也一起送来?
  他想问一问自己,死过一次,为何还是不知悔改……难道真的要重蹈覆辙,一撞南墙不回头?
  他更想问一问贺吟,到底是什么让你回心转意了?若宿光能活过来,你到底要选谁?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多——上一世可以为了宿光要他金丹,这一世却好似痴心一片只为他。
  只是还没等他问出口,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贺吟的指尖冰冷滑腻,好似一条蛇缠了上来,“樾之,昨夜的事,你不打算负责吗?”
  沈樾之顿时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他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怎么越来越难缠了,这么看,还是以前那个三天蹦不出十个字的贺吟好。
  “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沈樾之挑眉,伸出一根指头在贺吟胸膛上点了点,“昨日的事,不过风流一场,你情我愿而已……难不成神君还要与我做道侣?”
  “有何不可?”
  第51章 不得善终
  掷地有声。
  沈樾之瞪大眼睛,看着贺吟,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神君……这种事不好拿来说笑吧?”
  贺吟没答,只沉沉地盯着他,薄唇抿得略微发白。四目相对,沈樾之一看到那眼神,就知道贺吟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别闹了。”
  昔年他曾费尽心思讨好,他的道侣姿态甚高,看罢独角戏后,吐出冷淡至此的三个字……如今沈樾之悉数奉还。
  他不去看贺吟雪白的面色,只自嘲般道:“就算是人间嫁娶也讲究门当户对,更何况神君与我,云泥之别。你我就算成了道侣,也只能是不得善终,何必勉强呢?”
  又不是没有试过。
  “不得善终……不得善终?”贺吟趔趄一步,宛如被一剑穿胸,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素衣人捂着眼睛,几乎是惨笑出声:“樾之,你不喜欢,尽管打我、骂我就是了,却不能、不能这样说……”
  四个字,已书尽他们前世的结局。重活一世,贺吟拼尽全力,只为改写命数,却被沈樾之下了这样一纸悲凉判词,字字句句,直捅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怕就怕,一语成谶。
  “不会的,樾之,你会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的。”贺吟的声音低哑得近乎碎裂,像是一抔沙,零零散散散在风里,“若真要有一个人不得善终……那也只会是我。”
  沈樾之怔怔地看着贺吟,看着那浸满痛苦的眉眼,心中不由一缩——是他说错话了,确实不该说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话。
  贺吟沉默片刻,缓缓拢好衣衫,夜色将他笼成一道孤影,仿佛山岳般静寂,压得人透不过气。
  “樾之,总归是我有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先同你道声不是。”
  贺吟一顿,声音更哑了些,“我想说的是,昨夜虽是酒意作乱,但非是一时兴起,我也不会将其当做一场无足轻重的风流韵事……如果你实在不想负责,我不会强迫。”
  “你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贺吟垂眸,淡淡说道:“但我不会忘记……这场美梦。”
  他转身时,衣袖轻轻一拂,带出微微冷意。随着门扉重新掩上,夜色渐渐沉寂下来,衬得映在窗纸上的瘦影愈发修长。
  沈樾之瞧见了,那道影子在廊下停了许久,才模糊地抖动起来,直至消融于灯火之外的黑暗。
  月牙淡成了一片白鳞,沈樾之却迟迟等不来睡意。
  他在床榻间翻来覆去,又忍不住从枕下摸出那块红莲玉匙,在月光下看了又看……耳边回荡着贺吟那些话,胸中木木地发堵,好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
  前世今生,贺吟都鲜少有如此低微的姿态。神祗向来七情淡漠,可有一瞬,沈樾之分明窥见了他无处可藏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