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言昱的话戛然而止,片刻后,他像是只被捏住了嗓子的鸭子,发出了又尖又利的声音:“你,你怎么回事——”
  就在刚刚,言昱想伸手揽住沈樾之的肩,强迫他一起出去时,伸手摸到了一手湿黏滚烫的液体。
  刚刚天色太暗,两人忙于逃命,再加上他的精神格外紧张,所以没能发现沈樾之的异常。言昱又伸手轻轻地摸索了一下,发现那道伤横在他背上,划得不浅。
  不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不断被折断的树木发出“咔嚓”的呻吟,沈樾之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走不成了。”沈樾之颤抖着叹出一口气,心道真是该来的躲不过,“所以,只有按我说的去做,才能为博得一线生机。我的性命,可就托付给你了。”
  他倒不是像某些神仙一样有如此舍身为人的精神,只是身上实在伤得太重,若要强行离开,他都不一定能撑到找人救援。而两个人一起走,他又势必会成为拖累。所以,在这个情形之下,让身姿轻便的言昱去找人是最优的方案。
  言昱带人来的越快,他才越有可能活下来。
  沈樾之下定决心,矮身从树洞中钻出来,在树林中穿行几步,引着巨兽朝相反的方向奔去。
  耳边不断传来摧枯拉朽般的巨响,沈樾之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在迅速的消耗中。他虽然方才同言昱讲得轻松,实则心里知道,他只能殊死一搏。
  他与巨兽费尽心思缠斗,尽量拖延着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找到一处可用作陷阱的地方。沈樾之心中灵光一闪,不再犹豫,瞧准了两颗高树的中间窄长缝隙,立即动身将巨兽引到这里来。
  就在巨兽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就要将他一口吞下时,头上的角被卡进了缭乱的枝杈之中,一时间动弹不得。
  沈樾之身影如电,千钧一发之际,他回身利落拉弓,一箭射去,箭矢破空发出尖锐嘶鸣,银光划过寂静的黑夜,以一种近乎野兽捕猎的准头,狠狠插入了巨兽的右眼!
  成了!
  巨兽发出凄绝痛叫,鲜血顺着面庞淋漓而下,化成了阵阵逸散的黑烟。
  双眼是它唯一没有任何黑鳞覆盖的地方,等同于命门,被射中后不仅痛苦难捱,视野还立刻就黑了半边。疼痛激怒了这头巨兽,它另一只完好的眼爆出数缕血丝,狂啸一声,状似癫狂地向沈樾之拍去。
  在暴怒之下,它的速度与力量暴增,沈樾之躲得越发艰难,失血令他浑身发凉,动作也越来越迟缓了。他再次跃起之际,忽地身体不受控制地急速坠落,最后整个人被生生按进了土里。
  顿时,沈樾之眼前黑白交错,满是金星,他试图支起身子,但下一刻右肩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那巨兽的四爪已经抓穿了他的肩膀,顺带着连骨头都捏碎了。
  也不知道言昱有没有找到人来救他,这人看着就不靠谱……唉,若是他重活了这一回,就这么死在这里,也实在是太窝囊了。
  天道会不会也嘲笑他?再来一次,费尽心机,却仍是逃不过死局。
  沈樾之面朝下地趴着,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血,吃力地偏了偏头,从散乱发丝的间隙中,窥见今夜一轮黯淡的月盘。
  这个姿势,那枚传音法器硌得人胸口生疼,就连一直刻意忽视它的主人,也不得不想起它的存在。
  沈樾之用尽全身力气,折在身下的手指蜷缩几次,艰难地握住了传音法器,红色晶石在他手中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其实,他甚至无需动用灵力,只需要用手在上面叩三下,传音法器就会生效,帮他向贺吟发出联络的请求。
  但这枚传音法器……是找不来那个人的啊。
  他知道的。因为他早试过了。
  那日,天空也如今夜一样漆黑,他一个人,在悬崖边,等了一个人很久很久,将最后一丝灵力注入了传音法器之中。
  然后……然后怎么来着?
  “骗子……我再也不信你了……”
  压在身上的重量越发强悍,他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恐怕今日是要被活活掐死。
  眼前的时空重叠交错,沈樾之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回到了身死那日——死亡逼近的绝望,灵力耗干的感受,以及全身没有一处不痛的凄惨。
  至此,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有些涣散了,眼皮越来越沉,脑中不受控制地轮转着前世今生的记忆,一时间,分不清自己身在何界。
  “咚、咚、咚——”
  石破天惊的闷响接连炸开,数道粗如碗口的冰锥从天而降,瞬息之间,就将巨兽扎成了个刺猬。巨兽痛得发出咆哮,只见冰锥在它身体中化为水汽,裹挟着霜雪的气流,从一个个血肉模糊的肉洞中飘出。
  紧接着,这些水汽聚拢,瞬间凝为了冰鞭,将巨兽瘫软的身体捆了起来,向一旁狠狠掼去。巨兽连穿数树,最后被冰棱钉在了一块岩石上。
  天地间寒风大作,一道白色华光自天际划过,将天幕撕成了两半,照得整个竞猎场亮如白昼。
  沈樾之身上骤然一轻,那股几乎要压碎他五脏六腑的力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轻柔的怀抱。
  他伏在那人的怀抱里,在一片尘土、草腥与鲜血混杂的味道中,捕捉到了一片浓烈的红莲香气。顺着被染红的白色衣襟向上看,是紧绷的下颌、颤抖的薄唇,和一双染得猩红的美目。
  好像是他的道侣啊。
  “……”
  沈樾之耳边嗡嗡作响,他呆呆地盯着一张一合的双唇,试图辨认贺吟在说什么。
  可是看不清,眼前糊成了一团团光晕,一抬脸,前世今生的委屈就夺眶而出,热淋林地流了满面。
  “好疼……真的好疼啊。”他发誓,他没想要哭的。
  在此之前,沈樾之一直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常常摆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使他丧气。
  他装腔作势,刻意去遗忘痛苦,好像不去想,就不曾发生过那些事。可是那些刻在心底的伤痕,却从来不曾愈合过。无论他装得有多满不在乎,都做不到将过往真正放下。
  原来,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大度。
  “你终于来了。”沈樾之声音渐弱,很慢地眨了眨眼,“但你来了,就好。”
  一只大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头,磅礴的灵力自皮肤相触之地灌进了身体,将灼热的痛楚一一压下,沈樾之闭上眼,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话:
  “对不住,樾之,我又来晚了。”
  第14章 别怕,我带你回家
  沈樾之意识不甚清醒,喉中断断续续泄出一声叹息,他强撑着睁开眼,从鼻间里挤出一个绵绵的“哼”,声音几乎消散在风中:“我不要原谅你……”
  贺吟将头左倾下去,尽量将左耳凑近沈樾之的嘴唇,急急道:“樾之,你说什么?”
  就在此时,丛林中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来者穿着不一,行色匆匆,而带路之人,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若不仔细瞧,很难认出这居然是言昱。
  找人和解释情况都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言昱已经尽可能压缩时间,就近将在竞猎场中的人叫来了大半,先行赶来救沈樾之。
  一行人的到来,吵醒了已经昏死过去的巨兽,巨兽虽已奄奄一息,但还余下半口气,见了他们竟回光返照一般,张嘴狂啸起来。这啸声排山倒海,直要将人耳膜都刺穿,惊起片片鸟雀。
  “好……吵……”沈樾之轻轻蹙起眉头,向远处一瞥,见到了那乌泱泱的一群人。
  他知道是言昱来了。
  可眼皮变得越来越重,势不可挡的倦意向沈樾之袭来,拖得头脑也变得昏沉。在清醒的最后一刻,他仰视着贺吟,从睫毛的间隙,似乎看到了贺吟泛红的眼角,有点点晶莹一闪而过。
  只是还未待他弄清楚那是什么,意识就如一滴水,消失在黑沉沉的识海中。
  …………
  沈樾之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鼻间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红莲香气,这令他猝不及防地忆起昨夜那个怀抱。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他犯傻的模样,以及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贺吟……是哭了吗?
  随即,沈樾之否定了自己这个荒谬的想法——怎么可能,那可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神君,怎么可能会哭呢!
  一定是他看错了,看错了。
  沈樾之动了一下身体,疼痛随之苏醒,右肩传来碎裂般的疼痛,让他立时又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好痛……
  沈樾之无力地闭上眼睛,他想,难怪他昨夜都疼糊涂了,竟误以为自己回到了上一世身死的时候。看到那个人赶了过来,就忘乎所以了,傻里傻气地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
  那些话,是说给他道侣的……不是说给此间与他毫无瓜葛的神君。
  贺吟来了,却始终是来得太晚了。
  他将头埋进了被褥中,试图通过这种方法逃避。这一番折腾,惊醒了在一旁打盹的言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