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寂煊瞥人一眼,只静静取出一把木梳递出。
  一面半身水镜悄然浮于正前方,将衣发凌乱的天妖照得分毫毕现。
  “无咎,先整衣冠。”
  “哪儿来那么多规矩?”
  无咎不满啧舌一声,一把接过木梳随意往头上捋了几把,眨眼消失在门边。
  寂煊转身看着人远去的背影,跟上的动作突兀停住,转而看向木桌。
  桌上被妖无意识弄皱的图纸不知何时泛起一层雾状的虚影,缓渐消失在空气中。
  一枚圆石状的深灰气息短暂在城中某处石桥位置上空飘起又散去。
  阵心已现,时机易逝。
  僧人凝视片刻,指尖忽现一瓣白蕊莲花飘远,悄然附着红发上,随即默然踏上与市集相反的方向。
  -
  天色仍是雾蒙蒙的灰蓝。
  青石板街人流如织,即便浸透晨曦的凉意,热络氛围也毫不逊色夜市。
  无咎刚从小巷穿出,迎面便撞上名挑着扁担的小贩。
  “公子,要不要来点...”
  “滚。”
  “不要就不要嘛,凶啥子嘞...”
  天妖充耳不闻,目光在人群来回游移,很快锁定长街尽头。
  虽说整条街交谈吆喝声不绝于耳,好不到哪儿去,但在所有恼人动静里,唯一道尖锐刺耳的哨声最为明显。
  三长一短,规律而经久不息,直钻脑髓,搅得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
  蛇骨巷口,灰麻衣衫的枯瘦少年仍在卖力地吹着口中骨哨。忽觉脑侧劲风拂过,脸颊随即传来一阵剧痛。
  “啊!”
  引路童惨叫着撞翻最近的小摊,哀嚎声很快引来四面八方的注视。
  “好端端地,怎么打人呢。”
  人群中,几个头罩黑袍,袖口绣镰刀纹的壮汉悄无声息围拢。
  “再吹将你舌头砍了。”
  无咎按了按抽疼的太阳穴,一手拎起瑟瑟发抖的少年,余光瞥过那滚落在地的骨哨,一脚踩了上去。
  难怪能把他吵成这样,这骨哨,看起来竟是某只不知名的倒霉天妖制成。
  “哪儿来的野狐崽子,敢在此欺压我影镰的引路使!”
  无咎瞥了眼那被他一拳揍得晕头转向的少年,又看向脚下被踩得粉碎的骨哨,随手将人扔开:“什么引路使?”
  围上来的几名壮汉打量片刻,彼此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态度突兀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没什么,这哨声可是吵着您了?哨童不懂事,该打。”为首的疤面男堆起假笑,踹了少年一脚,“还不滚。”
  “这地儿脏乱,配不上您的身份。还请移步净光斋,我们备上好灵茶赔罪,更有您狐族喜爱的暖玉髓。”
  无咎低眸看着眼前虚假的讨好笑容,纵然如今的他看不见那些缠上来的灰黑堕念气息。但那些不怀好意的算计念头一如黏腻的糖浆,顷刻充斥围裹在身侧。
  密不透风,难以挣脱。
  他再熟悉不过了。
  无咎微微歪头,扯唇露出个轻柔的浅笑:“暖玉髓?在哪儿?”
  “不远不远,就往前半里不到转个弯的功夫。”
  “那走吧。”
  隐在人群中的几名平民装束的壮汉,闻言也纷纷敛起手中短刃,心领神会地重新散归去四面八方。
  曦光初透瓦檐,启门声叠街衢。蒸雾笼屉白气氤氲,椒盐炙脍香漫十里。
  偶有车马辗石过,市声渐涨如潮沸。
  无咎偏头一眨不眨注视着身侧穿梭往来的人群,仿若未觉那道严密的监视圈,背着手悠然跟上前方的带路者。
  比起红尘市井间的烟火人气。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这些挥之不去,如附骨之疽的恶意。
  -
  无咎被恭恭敬敬请进一间清幽雅致的小院。
  门扉轻扣。
  市集上瘦弱的吹哨少年从角落爬出,畏畏缩缩开口:“老大,可这人看起来不像被天妖骨哨蛊惑的寻常小妖,要是...”
  “闭嘴,火狐一族的皮毛千金难求。这蠢货摆明了自己送上门来,就算放了也迟早撞其他档口手里。没出息的东西,干不了就滚一边去。”
  疤脸匪首压着嗓音再次狠踹了人一脚,随即朝着另一侧两人甩了个眼神。
  动手。
  第40章
  无咎很快被推搡着带进一间阴森森的地窟,鼻尖传来浓烈的血腥和药酒味。
  这隐藏在清幽院落下的地下暗窟,弥漫的腐朽气息几乎熏得令人作呕。
  四肢被沉重铁链紧紧缚住的人却只是微微动了动鼻尖,不见半点厌惧,满目新奇打量着四周:“这就是你们想带我来的地方?”
  劣质的泥碗里浮着剜出的不知名妖瞳,幽绿磷火映着石台上开膛破肚的尸骸,四周散布着甚至还在隐隐跳动的脏器。
  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大抵只有墙上悬起的数面血痕未干的皮毛。
  “上等货,”窟中蒙着面的检货人骤然从暗处走出,重重钳住无咎下巴,“这眼睛颜色纯得邪乎。”
  “不过,你们从哪儿抓来的?怎么这样清醒,待会儿怕不是...”
  话音未落,温顺了一路的天妖倏然发难,腕间铁锁如毒蛇般暴起,死死绞住检货人颈间。
  “草,那链子百来斤他怎么还能动?!”
  “区区凡铁,也想困住本大爷。”
  无咎向后一退,借助石台翻越,轻巧避开扑上前抓捕的人。随后斜坐其上,右膝曲起,抬眸轻笑着看向地窟更深处因着他们这头的动静,更多的满眼凶意涌出的屠夫。
  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搭握住脚腕处绕起的铁链,只一瞬,沉重结实的锁链如同清脆玉质般,四分五裂。
  法力尽失,本源无踪,他一时半会拿古萤寺的那些和尚的确没什么办法。
  但不过一群肉体凡胎,竟也妄图算计到他头上来。
  不知死活。
  -
  石台下横着数具残尸。有人喉间插着自己的剥皮刀,有人眼眶嵌着同伙的指骨。
  天妖依旧懒懒散散撑着台沿,倚坐在那原本用来处理尸骸的石台上。红发染血,赤瞳低垂,森暗地窟间幽幽烛火映照眼底,泛起熔金般的流光。
  偌大暗窟,眨眼静得针落可闻。
  无咎翻转手腕,指间钩索忽如灵蛇昂首,随意勾起石槽里浸泡的漆黑人眼,不紧不慢望向角落最后一道瑟缩发抖的身影。
  “方才在屋外...就是你骂我,蠢货?”
  “那么远,怎么可能...啊!!!”
  -
  靴下面容惊骇欲裂,眼看就要咽下最后一丝气息。
  无咎索然无味扔了那道尖锐钩爪,正欲起身离开,身后突兀响起一道细弱断续的嗓音:“拜见,主上。”
  “谁?”
  无咎回头,只看到脚边那具即将成为尸体的疤脸汉子眼中血丝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的暗黑。
  那声音像是从地里生出。
  “是我,小的来自黄泉,为幽冥鬼使座下残念之一。”
  无咎缓缓蹲下,歪着头不解道:“幽冥鬼使?那又是谁,我认识?”
  “主上不必认识我等。三海千山,三界六道,自主上降世的那一刻起,我等便只追随一主。”
  他什么时候降世了?
  还没来得及同潜藏在槐东恶魂下的力量体融合,他的记忆体便被青冥境那两只死妖重创,险些重回无间沉睡。
  无咎满腹疑问,随手抄起钩爪将半死不活的人勾了起来:“为何不大大方方前来?”
  “轻些轻些!凡人魂魄彻底离体,小的也再难苟存于此。”
  无咎嫌弃扔下钩爪:“什么废物东西。”
  “主上恕罪。小的并非不愿坦然现身,只是人界万物封灵,我等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借此濒死人魂潜入,暂留一息。”
  无咎:“那你大费周章为何事前来?”
  “主上贪留人间,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关你屁事。”
  无咎重新起身,兴致缺缺踹过去一脚。
  一听这类劝导之言他就烦。
  那地里传出的声音尖嚎一声,显而易见变得虚弱不堪,尾音渐低:“主上,小的代幽冥鬼使前来传话。黄泉俯首,恭请吾主归位...”
  “主上,千万莫要着了那和尚的道。那和尚刻意将您引入人间,就是为了...”
  “什么?”
  这话终于惹得人停下脚步回头,只是那点声音已然彻底消弭在空气中。
  -
  寂煊出现在这间血气冲天的院落时,妖影早已无踪。
  地窟的腐水几乎已溢至院落的入口,森暗窟内,钩索摔得七零八落,三十七具尸首骇然浸在血泊中。
  婆娑漂在半空,浅色金芒将下方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僧人静立原地片刻,才抬手做出个掐诀姿势,身后突兀传来整齐脚步声。
  “星盘指示此地魂怨聚集,凶煞过盛,有妖物作乱,闲杂人等速速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