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要说那么满,”曲君安慰道,“万一有转机呢。”
  “不会有了,”小五说,“我尽力了。”
  曲君说:“要么来我的琴行,教吉他,给你开工资,可以的吧。”
  “那样还是靠你,”小五叫道,“哪有人学吉他啊!一年有一个吗!”
  琴行生意的确惨淡,骗不了人。曲君又叹一声,问道:“等你去了上海,还要组乐队吧?”
  “不组了,”小五仍然说,“我尽力了。再过三天……四天吧,我就走。”
  曲君不响。小五说:“对不起,曲君哥。我为什么要和你发脾气?”
  “我没生气,”曲君说,“过来。”
  小五走回屋里,曲君从包里拿出一叠零钱,点了三分之二,塞给小五。小五惊愕道:“给我干嘛!”
  “路费够不够?”曲君说,“不够你再说。”
  “我不能要。”小五背着手。
  “到了上海住下,你就给我打电话,”曲君又说,“地址也要告诉我,知道吧。”
  小五说:“知道了。”还是不肯接钱。曲君拗不过他,说:“这个是做‘闯关’的报酬。”
  小五犹犹豫豫,捏过那叠零钱。
  曲君道:“我这次来艺术村,带了个小贝斯手来闯关。既然你这几天没有走,就还是照常,好么。”
  小五终于把钱塞进口袋,点头道:“好。”
  第16章 天明
  等傅莲时回到招待所,小五已经走了。空气中有股若有若无的烟味,傅莲时皱皱鼻子:“你抽的?”
  曲君说:“有个朋友来了。”
  傅莲时笑道:“曲君哥,我发觉你在这儿朋友挺多。”
  “嗯,”曲君说,“以前认识的。”
  “我去关老师那里,”傅莲时把贝斯小心靠在墙角,绝不让它倒了,“一说‘关公’,她就知道是你带我来的。”
  “好嘛。”曲君说。
  “我还碰见余波了,”傅莲时觉得他不太对劲,小心看他神色,“你不好奇么,我过没过关。”
  曲君抬起头一笑:“不用猜,肯定能过。”
  “那不好说。”傅莲时道。
  他故意停下不讲,跑去外边水房洗漱。曲君默默坐在床边,也没追问。
  傅莲时掬起一捧冷水,浇在脸上,又想,曲君肯定是心情不好。
  他对曲君了解渐多,知道曲君就是没正形,见谁逗谁。包括带他来闯关。曲君特地守口如瓶,不告诉他考和弦,八成是为了让他吓关宁一跳。
  结果他闯关归来,曲君居然不闻不问,实在太不正常了。
  再回到房间里边,曲君还是坐在床沿,动都没动一下。傅莲时问:“你怎么了?”
  曲君笑笑,傅莲时说道:“和那个朋友吵架了?”
  “又不是那个谁,赵圆,”曲君说,“没吵架。”
  傅莲时忧心忡忡看着他,曲君解释道:“我没事儿,就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
  傅莲时坐到自己那边床,眼前忽然一暗,灯被关掉了。身边的床垫陷下去。
  曲君躺着说:“你喜欢弹贝斯么?”
  “喜欢。”傅莲时想也不想。
  “那要是有一天,”曲君道,“如果,假如,你不弹琴了,你会去做什么?”
  傅莲时反问:“我为什么不弹琴了?”
  曲君说:“就是不能弹了。假设嘛。”
  “谁不让我弹?”傅莲时说道。
  曲君笑了一声:“你要和它干仗么。如果是个打不过的东西呢?”
  “是什么?”傅莲时想到一个合适曲君、不着调的答案,“外星人,ufo?”
  曲君说:“命运。”
  傅莲时一怔,曲君说:“算了,不问你这个,多不吉利。”
  傅莲时以为他误会了:“我没觉得不吉利,我就是没想好。”
  曲君轻轻地一笑,傅莲时问他:“我可以想多久,一天,两天?”
  “最好不用想,”曲君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又不是一出生就玩儿音乐,不也一样长大了。”
  两个人默默无言,过了不知有多久,傅莲时想,曲君肯定是睡着了。他不习惯侧往窗户睡,静静翻过身,看着暗里的曲君。
  “怎么,”曲君冷不丁说,“睡不着?”
  傅莲时吓了一跳:“不是。”
  “认床?”
  “就是不太习惯,”傅莲时说,“我在家的时候。晚上都放《顺流而下》,听着睡。”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曲君就猜到整句话了,但还是不由得一哑。
  “你究竟为什么喜欢《顺流而下》?”曲君难得追问。
  傅莲时说:“喜欢贝斯。”
  “为什么?”曲君又问,“总有个喜欢的理由吧。”
  傅莲时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要说,觉得弹贝斯帅,潇洒,所以才喜欢的?”
  曲君的确是这么以为。傅莲时说:“一点点,但不全是吧,我喜欢这首歌的情感。”
  “什么情感?”曲君说。
  他其实不大习惯和别人推心置腹,但傅莲时的答案太让人好奇了。
  傅莲时说:“绝望。”
  其实《顺流而下》是昆虫乐队相对平和的一首曲子,也正因为风格没有那么激进,所以是他们最广受欢迎的音乐。曲君失笑道:“为什么是绝望?”
  “最后那一段,尾奏那里。”傅莲时把一根天才的手指伸过来,在曲君身边点着,打拍子,哼了一段贝斯。曲君漫漫想,知道用节拍器,是好习惯。
  哼完了,傅莲时说:“就是这一段,别的乐器都没有旋律了,都是噪音,跟水一起流走了,只剩下贝斯。”
  “那怎么能叫绝望呢,”曲君心情好了一点,“这个叫做勇敢,坚持,中流砥柱,语文课又没听吧。”
  “也不矛盾,”傅莲时说,“因为这首歌叫做‘顺流而下’,留着不走,有时候不一定是好事呢。”
  曲君不答,傅莲时又说:“而且别人都流走了,剩下贝斯,不管留下好不好,都应该是绝望。”
  曲君道:“想得真多。”
  傅莲时把手收回来:“但你别告诉卫真哥。毕竟是他们的音乐,我也就是乱说的。”
  “没有对和不对,听出什么都正常。”曲君说。
  傅莲时大叫一声,把头蒙进被子里:“反正你别告诉他。”
  他越知道害臊,曲君越想逗他,说:“没问题,我只讲给尺蠖、蚂蚁……”
  傅莲时说:“不行。”曲君道:“讲给‘飞蛾’。”傅莲时叫道:“绝对不行!”
  曲君嘿嘿一笑,傅莲时说:“曲君哥,别难过了。今天关老师还讲,你是艺术村的风云人物,很多人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傅莲时闭上眼睛睡了,曲君却再也睡不着,想,关宁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是“飞蛾”,这事儿也不是非得瞒着傅莲时。
  但要是让傅莲时知道了,以傅莲时对飞蛾的执着程度,许多伤心旧闻,又要翻出来重说。他暂且打不起精神。有时候事情刚刚发生,当事者满腔热血,是不会衡量值与不值的。过三五年,瞻前顾后,过十年,剩下无穷无尽的懊悔。他如今在瞻前顾后的阶段。
  不过他还有一点好奇。等傅莲时得知一切,会如何看待他。
  是随便断送掉自己前程的莽夫、武侠小说里的大侠,还是一只孤独绝望、困在水中的飞蛾?
  第二天清晨,傅莲时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了。这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分贝不大,但是非常均匀密集,和老鼠啃东西一样。音调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循环往复,十几分钟不停。
  睁眼一看,天色几乎不亮。傅莲时坐起身来,挑起窗帘一角,朝下张望。
  外面模模糊糊,有个鬼魅般的人形,抱着吉他,不接电,一直弹。
  艺术村众人逃难来此,经受不住同伴指责,所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管谁打扰谁了,只要不太过分,都不能够抗议。
  在无人的凌晨练了一刻钟,没有哪间屋子亮灯,也没有人伸头出来骂街。
  傅莲时醒得久了,头脑逐渐清明,想起这人应该就是小五。他树懒一样钻出被子。
  深秋寒气,冷得他浑身一哆嗦。不晓得小五是以怎样毅力起床的。傅莲时狠狠心,换掉睡衣,背着贝斯下楼。
  此时还不到招待所开门时间,楼底大门落了锁。傅莲时叫醒值班阿姨,求她开大门。阿姨狠瞪一眼,一言不发,拿大钥匙串开锁。不等傅莲时走下台阶,“砰”的一声,砸上门。
  不管外界上演怎样戏码,小五头都不抬,一直在练琴。傅莲时走进几步,看见琴头英文字,“易普锋”牌。红色sg琴,琴身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好像牛魔王。
  当今乐器市场,最受欢迎的电吉他牌子叫“吉普森”。“易普锋”是“吉普森”旗下低端品牌,专做入门琴,价格便宜不少,但也是进口货。没挣大钱的乐手喜欢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