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明暗暗的光线从扇叶缝隙里躲进来,打在肖复殷利索动作的手上:“哎周琅!今天早上祝青带你去哪儿耍了?”
  “去吃了个早饭。”
  “吃了什么?”
  “忘了,就面条和丸子,腻得很。”
  “哈哈,还有呢,还去哪儿了?”
  周琅靠在门边回忆:“他说要带我去庙里烧香,保佑我高考顺利,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文武庙是不是?可灵了,那香火,刚进荷里活道就能闻见。”
  “下次吧。”周琅敷衍道,“而且我都考完了,现在拜也来不及了。”
  “你倒是想得开,从小就这样,想做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头,不想干的事谁劝都没用。”
  “我这叫有勇有谋。”
  “你这叫一根筋、认死理儿!”肖复殷笑他。
  “哦对了,你把我钱包拿过来。”
  周琅听话出去转了圈,找了东西递给他。
  “数数里面有好多钱?”
  周琅利索地数完,告知:“一千五,还有几个硬币。”
  “你都拿走,要再没人带你吃饭,自己记得去。”肖复殷关照道。
  “我妈走时给我钱了。”周琅阖上钱夹,不太想要。
  “港币用起来方便啊,再说幺嬢是幺嬢,我给的你就拿去。”肖复殷把刀剁在砧板上立住,去开水龙头,“不够用再跟我要,知道吗?”
  周琅于是不再推辞,轻轻“哦”了声,说:“谢谢哥。”
  “现在知道叫哥了?!”肖复殷回身要踹人。
  他弟后跳躲过,不谙世事笑得一脸傻气:“嘿嘿。”
  ……
  万籁俱寂的深夜,周琅在床上挺尸,边和同学聊q/q。
  晚饭吃得太饱,刷完牙一打嗝嘴里还是一股鱼肉味。他悄摸摸放了个屁,侧过身让气体在空间里消散掉,等了几秒,又躺回来。
  ……这么晚了,祝青还没回来。
  周琅又翻了个身,感觉自己像菜市场案板上的鱼,才两天时间,就为一把不知名的剁鱼刀辗转反侧、鲜血淋漓。
  他关掉手机正惆怅,忽的听见楼下门响,一个挺身光脚就下了床。
  打开房门有说话声传来,低头看去,祝青正站在大门处,肖复殷洗得皱巴巴的汗衫在门边露了个影儿,不见了。
  祝青仰头,与他四目相对。
  “又没睡?”
  “嗯……是肖儿出门了?”
  “嗯。”祝青关门。
  他换了件白色衬衣,比kevin穿去上班的那种料子要软一些。领口开了两粒扣子,布料很乖地左右打开,地心引力将它们刚好固定在对称位置,露出祝青伶仃的锁骨,矜贵似名品白瓷。
  周琅视线拐弯向下,发现今天他手里没花。
  也没有背吉他。
  “你今天没去打工吗?”
  祝青在桌边喝水,喉结快速动了两下,渴得厉害。
  “去了。”
  “哦。”周琅尴尬地应道。
  今天的月光比昨天更亮。祝青喝完水瘫在沙发上,仰起脖子坐在月光里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实际上没有多久,只是周琅觉得时间难熬——他没话找话道:“你今天没带花回来。”
  “扔了。”祝青发梢微微动了动,落在地上的影子把他的脖颈拉得很长。
  “为什么扔了?”周琅穷追不舍。
  “还能为什么?”
  他听到对方轻轻笑了一下。
  “怕kevin念叨我呗,”祝青睁开了眼,清亮的眸光像歌声嘹亮的海鸥飞进了周琅心里,“你不是今天才说的下回不帮我了吗?我还不明哲保身,自求出路?”
  周琅微讪,低下头极小声地说:“我以为你没听见呢……”
  “你又嘟囔什么呢小朋友?”
  “我……”周琅语塞,卡了几秒匆忙想到个答案,“我在说,谁这么喜欢你天天送你花?”
  说完直后悔,手紧紧攥在身后骂自己多嘴。
  又梗着脖子生硬拐话题:“你别叫我小朋友。”
  “啧,喜欢我的人啊……”祝青打了个哈欠,没骨头似的又往下滑出一截,懒洋洋地说,“多了去了。”
  “小、朋、友。”他一字一顿地强调。
  祝青风月浪荡子做派,一副谁也不挂心的薄情样儿,唯独忽略了,既然是小朋友,最爱追问。
  周琅下了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阴恻恻地开口道:
  “比如呢?”
  第6章 撞破
  祝青在去“禁色”的半路被人拦了下来。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把他带到保庆冰室,热天下午,店里却是空的。
  尧三一个人坐在里面,上完武术课的装束还来不及换下,一身深灰长衫掩盖不少血色戾气,离得近了才窥见布料隐约透出的青龙暗纹刺绣,全得益于冰室侧边那块镂着太阳神阿波罗的彩绘玻璃。
  他挽起袖口,露出手腕处系的一截红绳,正在五彩斑斓的午后光影里淡然品茶。
  菱花式紫砂壶口流泻出一注茶水,清香味调散开,芬芳沁鼻。祝青在他对面坐下,位置上放着一杯刚做好的咸柠七。
  “怎么到这里见面?”寻常多是在禁色,白天里他都很少见到这人。
  尧三抬手挥退左右,大马金刀地叉开腿坐,朝祝青抬抬下巴,却是在问:“去过那里了?”
  祝青眉头不由得皱起:“你找人跟踪我?”
  “我关心你。”尧三不在乎地摇摇头,笑容坦荡又无赖,“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要掌握,这是为你好。”
  “凭什么?”祝青扬眉,含着吸管啜饮下一大口沁凉液体,凉薄质问,“你是我什么人?”
  “你愿意我是你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
  “那若是我不愿意呢?”
  尧三只是笑却又不答话,过一盏茶功夫,才淡淡地抚平袖子:“你会有愿意的一天的,阿青。”
  香港第一大黑//帮洪记,从上世纪辉煌至今,眼下话事人洪永声年岁已高,身边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小一个出生时母亲难产,洪永声悲愤之下杀光产婆并医生数人,那一晚白加道12号遭受鲜血洗礼,一条命换一条命,还有数名冤魂陪葬。
  尧三浴血而生,命带血光之灾,洪永声为纪念爱妻,给他从母姓——是以许多人都不知道,道上那位“尧三爷”原是洪家的幺子。
  不知是不是出生起便注定,洪记本世纪初原遵从时代意愿,大半生意已从白日转至地下,摇身变出许多合法房地产、娱乐产业,皆由大哥洪黎基代理主持;二姐早年留学国外,潜心科研,于家族生意向来是嗤之以鼻,定居洛杉矶后只顾追求高尚的科学理想,每年能回来过耶诞节已算是最大让步。
  可洪永声骨子里还残留着上世纪的街头血性,忘不了自己从一无所有拼到如今家产地位,还好最像母亲的小儿子争气,尧三从小就对父亲敬爱有加,一心要延续家族荣耀。
  所以洪记目前,阳面在洪黎基,暗处归尧三,表面上看老爷子偏心长子,其实那许多生意都靠背地里的庞大根系维持——洪记老人都清楚,真正的太子爷,其实是尧三。
  不过老爷子没有亲口说要交权,大家都还是以和平模样,兄友弟恭过每一天。
  祝青不知道他真实身份,香港虽有句老话:“警察管黑//帮,黑//帮管香港”,但管他洪记还是尧记,再小的马仔他都惹不起,毕竟这帮恶煞眼里,没有礼义廉耻和道德准则,金钱地位,以及美丽身体,都只是谈资勋功章。
  哪怕明天就死于非命,今晚也要在美人床上一度春宵。
  祝青的全部人生原就是身不由己,烂命一条,既知躲不掉,也就不必躲。
  只是尧三走后,有人来取他留下的茶盏。刚才困惑加生气,祝青来不及看清,此时定睛,才发现这菱花紫砂壶的不同寻常处。
  嘴作菱花,胥出自然,整个菱线自弧顶至壶底相交成一点,分毫不差——竟然是享誉国际、一壶难求的钱老作品。
  祝青在亚洲第一的传理学院念书,身边同学多的是非富即贵,上学期一位新加坡华裔男生,休息时间在他身旁翻阅拍卖行寄来的宣传手册,曾指着图上一款紫砂壶向他诉说心仪之愿,可惜价格高昂,佳士得拍品,没有两千万港币怕是艰难。
  当时祝青吃着城大ac1的便宜四宝饭,只把这份苦恼当作有钱人飘在云端的牢骚,心里默默盘算八点以后去惠康抢临期半价的出前一丁。
  可现在看到那图册上的东西真出现在眼前,他忽然又觉得手脚无力。
  每天送一束玫瑰花的,原来不是什么善良小王子,更不是不会爱人的眼睛漂亮先生——尧三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过因为他过分美丽遭人觊觎。
  人得意时,好皮囊是锦上添花;若当一无所有,便是杀身祸。
  祝青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向尧三提什么“别戴墨镜”的狗屁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