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恣意放纵之时,可身上却担着整个谢氏的荣誉和前程。他承担不来,所以只有借着守孝,暂时将北府抛在脑后。
  “人无完人。人总有畏惧之时,妾并不以为耻。少将军不必苛责自己。相反,少将军愿与妾坦诚,需要莫大的真诚和勇气,妾颇为敬佩。”
  谢霄仍低着头。
  雨渐渐下大,雨声嘈杂,可孙微分辨得出,哪些是雨声,哪些是谢霄的抽泣。
  孙微看了看阿茹,阿茹忙取来一块帕子,递给谢霄。
  谢霄没有接,只用袖子猛擦了一把,抬起头。
  “让王妃看笑话了。”他深吸口气,“父亲过世不久,母亲和妹妹们仍悲痛不已,在下身为长子和兄长,却有许多话不能对她们说。其实,在下时常因为害怕,夜不能寐。有时勉强睡着,却梦见父亲血淋淋的脸……”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咬着牙,低低道:“是我害死了父亲。”
  孙微静静听着。
  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没有人比她更懂谢霄。
  因为她的梦里,也常常出现司马隽死去时的模样。
  只不过她比谢霄要幸运些。她还能重来一世,可谢霄却不行。换了她,只怕她只会更加的不知所措。
  此时,任何安慰的话显得苍白无力,最好就是让他好好哭一场。
  “常阳侯若知少将军平安无事,必定会欣慰的。”孙微温声道。
  盛夏的雨来得又急又快,不一会儿,天边漏下一丝阳光,落在廊前。
  谢霄安定下来,觑了一眼孙微,越发愧疚。
  “是在下失态了。”他低声道。
  孙微摇头:“无碍。吃饭吧,再不吃,菜要凉了。”
  谢霄没什么胃口,只稍稍用了些许。
  “王妃,”谢霄道,“在下常常想,在下和世子同是失去了父亲,可在下若能像世子一般强韧,便没有这些烦恼了。”
  “少将军与世子相处尚浅,日久了就会明白,世子也有许多烦恼,并不亚于少将军。”孙微道,“妾以为,少将军才十六岁,不若等到与世子同岁时再下定论?”
  谢霄想了想,道:“王妃来到豫章王府亦是不久,如何知晓这些?”
  孙微顿了顿,神色如常:“妾就是因为新来,才不敢怠慢。这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妾都尽力了解,自也知道了不少世子的难处。”
  谢霄自嘲一笑,低低道:“王妃虽是女子,却也比在下更有担当。”
  孙微道:“少将军切不可妄自菲薄。”
  谢霄叹口气,望着外头,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一想到北府,便觉得它如同一只巨大的猛兽,让人窒息。就像如今,我明知北府有大事,却连问也不敢问。”
  孙微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世子相信妾么?”
  “自当相信。”
  “为何?”孙微饶有兴味,“妾虽救了少将军的命,可焉知那不是妾另有所图呢?”
  谢霄摇摇头:“王妃既然肯救在下,就不会害在下。要是连救命恩人也不能信,在下还能信谁呢?”
  孙微认真地说:“妾不会辜负少将军的信任,亦不会害了少将军。若北府之事,将军不知如何是好,何不听妾的?”
  谢霄忙道:“王妃有话,但说无妨。”
  “十日后,太子幸北府,少将军须得回北府一趟。”
  谢霄一怔,脸色复又黯下:“为何?”
  “诚如少将军所预感的那般,北府将乱。此时,当有常阳侯府的继承之人坐镇,稳定军心。”
  谢霄苦笑:“在下若这般重要,世子与褚兄议事,就不会由着在下留在此处了,不是么?”
  孙微摇摇头:“妾以为,少将军的地位,无人能取代。”
  谢霄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王妃能让在下想想么?”他问。
  孙微应下。
  “妾盼着少将军去。可若是少将军尚未准备好,妾也并不勉强。一切都看少将军的意思。”
  孙微说了一日的话,已然十分疲惫。她令曹松将谢霄送至外院,便回屋歇息。
  阿茹一边安置孙微,一边道:“没想到堂堂谢氏后人,竟然是个爱哭鬼。王妃帮他做甚?指不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第41章 遣散
  孙微看阿茹不屑的神色,有些无奈。
  她知道阿茹身为将门之后,一生要强,最看不得胆小懦弱的人。
  “你也说了指不定。世间万事并无绝对。人遇得挫败,难免沮丧,却并非意味着一世鼠辈。你不若想想,当初你父亲被杀之时,你不害怕么?”
  阿茹撇了撇嘴,“害怕是害怕,可他毕竟出身将门,还已经拜将。这等畏畏缩缩,如何领兵打仗?”
  孙微捂着受伤的手臂,慢慢躺下,回味着谢霄的话。
  “须知人的恐惧,大多来自于未知之事。谢将军并非真的害怕,不过是看不清前路罢了。他深知身上的重担,可他不知如何才能担起那担子。那担子之沉重,可能非你我所能设想的。所以,别嘲笑他。”
  “可他总这般踟蹰犹豫,不会坏了王妃的正事么?”
  确实,孙微方才要谢霄回北府,他并未答应。
  “坏不了。”孙微道。
  她并非非谢霄不可,她只是在给谢霄机会。
  她会助司马隽得到北府。而司马隽一旦得手,北府就不再属于谢霄。即便是褚越当了北府都督,孙微以为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北府不可能再易手司马氏以外的人。
  但即便如此,谢霄仍并非无用。
  如王磡那等人,谢霄在他眼里,是取得北府的阻碍,必杀之而后快。但这条路,杀孽重重。上辈子,北府经历一场腥风血雨,到了王磡手中之后,已是大不如前。
  故而在孙微眼里,王磡不过是个愚蠢之辈。
  北府之兵,天下无出其右。只要谢霄心悦诚服地归顺司马隽,整个北府就能为司马隽所用。此事,王磡无论胸襟还是才能,都做不到。但司马隽可以做到。
  而对于谢霄,这是他重振谢氏的唯一机会。他若有那个智慧,看得清现实,才有将来。若没有,就诚如阿茹所言,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扶也罢。
  ——
  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傍晚。
  阿茹说,司马隽方才派人来问她醒了没有,不知有什么事。
  孙微想了想,对阿茹道:“你去回个话,说我醒了。”
  阿茹应下,走了出去。
  没多久,司马隽就到了。
  孙微更了衣,走到梧风院堂上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里面。
  他看上去很是悠闲,正用剪子剪了案上的烛花,拨了拨灯芯,四周一下变得亮堂起来。
  抬头,孙微走过来,双眸映着烛光,好似两汪清泉。
  见礼之后,孙微道:“妾方才休憩,不知世子可是有什么事?”
  司马隽放下剪子,道:“无甚大事,不过来向夫人问安。夫人昨日才受了伤,今日又早起抄经,还会见外客,着实辛苦。”
  孙微的眉梢挑了挑。
  这是稀奇事。司马隽从没有正经拿她当父亲的继妃看待,从他口中说出问安二字,着实不可信得很。
  “如此,多谢世子。”孙微露出欣慰之色,“妾乃继妃,些许分内之事罢了,无甚辛苦。”
  司马隽看着她。
  “褚将军说,夫人今日又为他算了卦?”
  果然。
  孙微道:“妾不过闲来无事,偶然掐算罢了。”
  司马隽接过侍婢呈上的茶,不紧不慢道:“我听闻,夫人的父亲鲁明鲁先生,凡卜问,必用龟甲。如今我看夫人手上既无龟甲蓍草,又无司南算筹,却不知如何卜问?”
  这等问题,孙微早有准备。
  “不瞒世子,世间卜问之法,乃有不下百种,其灵验与否,乃在乎卜问者天资。妾夫擅长龟卜,乃在于这龟卜与他天资最合。妾这天资却不适龟卜,学得乃是另一脉家学,名曰默谶。这默谶,是一套口诀,只可心念,不可言说。默念之时,又配以一套家传的掐算之法,共九九八十一式,相辅相佐,方得预言。故而妾这卜问,并不比藉以任何外物,只心算手掐,便知真相。”
  司马隽的神色并无波澜。
  褚越今日一脸凝重地对他说,自己恐怕活不到成亲的时候。
  听到这个,司马隽就知道,他八成又是在孙微这里得了什么鬼话。
  司马隽自是仍然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这事竟阴差阳错地让褚越有了危机迫近之感,继而直言要帮他夺下北府。
  莫名其妙地,孙微倒是帮了司马隽的大忙。
  这让他有些五味杂陈。
  自己动以情理晓以利害,褚越犹犹豫豫,倒是孙微两句鬼话让他定下了心。也不知是他太无能,还是褚越太傻。
  孙微眨眨眼,问:“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