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院墙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尖利的女声刺破寂静:"就是这儿!那瘸腿的偷了我家传的绣样!"
  明烛猛地站起身,把清鸢护在身后。陈大娘带着两个壮汉闯进院门,凤仙花染的指甲直指清鸢:"那幅《蝶恋花》的针法是我们陈家秘传,这瘸子..."
  "你放屁!"明烛第一次大声骂人,声音都在抖,"那是苏绣顾家的劈金..."她突然顿住,转头看向清鸢。
  清鸢已经撑着竹杖站起来。她右腿微微发抖,左手却稳稳举起银针:"《蝶恋花》的蝶须针法..."针尖在阳光下划出金色的弧线,"要这样起针。"
  她的手腕灵巧地翻转,针走游龙间,空中仿佛有金线随之显现。陈大娘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顾...顾家的悬空绣?"
  "我娘叫顾兰舟。"清鸢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炸响在院子里。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间那枚兰花纹身,"这个针法,叫'兰泣露'。"
  明烛手中的《本草图谱》啪地合上。封底夹层里滑出一方泛黄的手帕,上面绣着两朵并蒂的忍冬花,花蕊处各藏着半个字——拼起来正是"兰舟"。
  黄昏的光线斜穿过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金色的格子。明烛用麂皮擦拭着那半枚玉兰佩,玉上的缠枝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清鸢坐在绣架前,银针穿过素绢的声音像夏夜的虫鸣,细碎而绵长。
  "这里要收三针。"明烛突然指向绣绷一角。她的指尖悬在忍冬藤上方,没有真正碰到绢面,"《本草图谱》上说,忍冬的叶脉是这样分叉的。"
  清鸢的针尖跟着她的指引走。右腿因为久坐而微微痉挛,她不着痕迹地调整姿势,竹杖靠在绣架旁,顶端缠着的棉布已经磨出了毛边。
  "你娘..."清鸢的针在叶脉处打了个回旋,"从来没提过顾家?"
  明烛摇头,发梢扫过绣绷。她正在研朱砂,石臼里的粉末红得像凝固的血:"只说外祖父是游方郎中。"她突然抓住清鸢的手腕,"你腿在抽筋。"
  药油的味道在房间里漫开。明烛的手掌温热,按在清鸢小腿痉挛处,力道恰到好处。清鸢的呼吸滞了滞,针尖戳破食指,血珠沁出来,滴在绣了一半的忍冬叶上。
  "别动。"明烛自然地含住她的手指,舌尖卷走那滴血。清鸢的耳尖瞬间红透,针掉在绣绷上,弹跳着滚到地上。
  院门突然被拍响。一个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敢问...可有位使'兰泣露'针法的娘子?"
  明烛感到清鸢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猛地收紧。她们对视一眼,同时望向窗外——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站在暮色里,手中拐杖上挂着盏青纱灯笼,照亮她布满皱纹的脸。
  "老身姓赵。"老人不等开门就自顾自说下去,声音沙哑得像揉皱的纸,"顾家老夫人派我来寻..."她的目光突然钉在清鸢脸上,"像...太像了..."
  清鸢的竹杖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节奏。明烛挡在她前面,手指悄悄攥住了药柜上的银剪。
  老妇人却突然跪了下来。灯笼滚落在地,火苗舔舐着青纱,映出她泪流满面的脸:"大小姐的女儿...老奴找了十二年啊!"
  夜风卷着燃烧的纱幔飞向屋檐。明烛急忙踩灭火星,回头看见清鸢僵立在原地,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锁骨间的兰花纹身。
  "你娘..."老仆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这是她十岁时绣的..."
  清鸢的竹杖当啷倒地。她颤抖着接过香囊,翻出内衬——角落里歪歪扭扭绣着"兰舟"二字,与《本草图谱》扉页的笔迹一模一样。
  明烛的指尖触到药典封皮。那些她从未在意的细节突然串联起来:母亲总在雨天对着南方出神,药柜底层那套从未用过的金针,还有临终时没说完的"若是见到兰纹..."
  第 34 章
  "顾家现在如何?"她听见自己问。
  老仆的眼泪滴在青砖上:"自大小姐私逃...老夫人气病了...二小姐掌家后,把苏绣顾家的名声败了大半..."她突然抓住清鸢的手,"姑娘的腿...可是宋家那毒妇..."
  清鸢猛地抽回手。竹杖尖在砖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踉跄着退到阴影里,右腿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明烛无声地站到她身旁。两人的衣袖在黑暗中相触,像两片交叠的叶子。
  "老夫人快不行了。"老仆从包袱里取出个乌木匣子,"她说...若找到您..."匣盖滑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根金针,每根针鼻都雕着兰花纹,"顾家的'十二兰章',该物归原主了。"
  最粗的那根金针突然滚落。清鸢弯腰去捡,却和同时俯身的明烛撞在一起。她们的头发纠缠在乌木匣边缘,像两株共生的忍冬藤。
  "我不在乎什么顾家。"清鸢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只要..."她的目光扫过明烛沾了朱砂的指尖,又飞快移开。
  老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烛本能地搭上她的脉搏,眉头渐渐蹙紧:"肺气壅塞...多久了?"
  "自从..."老仆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自从大小姐的绣楼被拆..."
  清鸢的竹杖突然重重敲在地上。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听见屋檐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像是某种隐秘的计时。
  "明天。"清鸢终于开口,手指抚过乌木匣里的金针,"我去见外祖母。"她转向明烛,眼中跳动着灯笼残余的火光,"你陪我?"
  明烛正在碾药的手顿了顿。雄黄粉洒在石臼边缘,像圈金色的光晕。她抬头时,发现清鸢的衣领散开了些,锁骨间的兰花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嗯。"她轻轻点头,把药包塞进老仆手中,"三碗水煎成一碗。"
  夜深了。明烛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整理药材。月光透过窗纸,在药柜上描绘出模糊的轮廓。她鬼使神差地取下最高层的紫檀匣子,《本草图谱》的封皮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还没睡?"清鸢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倚着门框,银针在指间翻转,折射出细碎的亮光。
  明烛合上书:"想起娘说过..."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扉页题字,"说这本书能救命。"
  清鸢的竹杖点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她慢慢挪到明烛身边,右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消瘦:"我娘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银针能续命。"
  月光流过她们之间的空隙,在地板上投下交错的影子。明烛突然发现清鸢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像极了忍冬藤纤细的叶脉。
  "睡吧。"她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清鸢的手腕,"明天要赶早。"
  清鸢却没有动。她的银针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线,突然刺向自己的指尖。血珠涌出来,她飞快地在《本草图谱》扉页按了个指印,正好盖在"兰舟"二字上。
  "这样..."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就算她们都在了。"
  明烛的呼吸凝滞了。血指印在月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像朵迟开的梅花。她突然抓过清鸢的手,将那个受伤的指尖含进嘴里。
  这一次,清鸢没有抽回手。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明烛就听见了辘轳打水的声响。她推开窗,看见清鸢正在井台边绞湿帕子。晨雾笼罩着她单薄的身影,右腿屈在石凳上,像只随时准备飞走的鹤。
  "怎么不叫我?"明烛匆匆系好衣带。石阶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清鸢拧帕子的手顿了顿。她今天换了件月白衫子,衣领处露出若隐若现的兰花纹身:"赵嬷嬷说外祖母寅时醒得最清醒。"晨光穿过她耳边的碎发,在颈侧投下细密的阴影。
  明烛注意到她发间别着那根珍珠银簪——是昨夜从《本草图谱》夹层里找出来的,簪尾刻着个极小的"兰"字。清鸢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簪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吃了这个。"明烛从荷包取出两粒药丸,"安神的。"
  清鸢就着她的手吞下药丸,嘴唇擦过掌心,像片温热的羽毛。雾气在她们之间流动,带着井水的清冽和药草的苦涩。
  赵嬷嬷的驴车停在巷口。上车时清鸢的竹杖卡在车辕缝隙里,明烛俯身去拔,突然发现杖底刻着几道细痕——正与《本草图谱》封底的刮痕吻合。
  "你娘..."明烛刚开口,车轮就碾过一块石头。清鸢失去平衡,整个人歪进她怀里。隔着衣料能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心跳,像受惊的小兽。
  "小心。"明烛扶她坐稳,手指在清鸢腰间多停留了一瞬。那里藏着乌木匣子,十二根金针随着车身摇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出城的路越来越窄,两旁的稻田泛着青黄。赵嬷嬷突然开口:"老夫人这些年...把大小姐的绣楼原样留着..."
  清鸢的竹杖轻轻敲打车板。明烛看见她左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右手却稳稳按在乌木匣上,像守着什么珍宝。
  顾家庄园比想象中破败。门楣上的匾额缺了一角,漆皮翻卷如枯叶。明烛搀着清鸢跨过门槛时,发现她的右腿在微微发抖。
  "别怕。"明烛轻声说,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按。清鸢的手腕冰凉,脉搏却跳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