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她的指尖还沾着糖丸的甜香,轻轻点在沈知澜唇上。阿沅立刻捂住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看。福伯咳嗽着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老了老了"。
  窗外,晨雾散尽,阳光洒在晾晒的药材上,当归的香气弥漫开来。
  七日后,济春堂重新开张。
  城南的街坊发现,那位冷面的沈大夫变得爱笑了。她身边总跟着个俊俏的"伙计",虽然瘸着腿却总能把捣乱的混混收拾得服服帖帖。药铺里还多了个伶俐的小药童,抓药称量有模有样。
  "沈姑娘,"绸缎庄的老板娘挤眉弄眼,"你家那位'伙计',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啊?"
  沈知澜正给阿沅梳头,闻言手一抖,扯疼了孩子。阿沅委屈巴巴地抬头,却见楚明昭倚在门框上笑:
  "老板娘别急,等我们找到最好的麦芽糖..."
  沈知澜的银针破空而去,楚明昭偏头躲过,针尖钉在门板上嗡嗡颤动。阿沅趁机从荷包里掏出块糖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黄昏时分,沈知澜在后院晾晒新采的草药。楚明昭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
  "看。"
  她掌心躺着两枚崭新的铜钱,用红绳缠在一起。沈知澜认出这是当年她们掰开的那枚"压惊钱"重铸的,只是边缘多了圈细小的梅花纹。
  "补给你的定亲信物。"楚明昭的声音带着笑意,"这次可别再弄丢了。"
  沈知澜转身,夕阳为她的轮廓镀上金边。她踮起脚尖,在楚明昭唇上轻轻一碰:
  "甜吗?"
  "比糖人甜。"楚明昭搂紧她的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可能中毒了。"楚明昭装模作样地叹气,"症状是看到沈大夫就心跳加速,无药可医。"
  沈知澜红着脸去拧她耳朵,两人笑闹着撞翻了晒药的竹匾。当归的香气在暮色中弥漫,阿沅蹲在台阶上,看着满天晚霞,悄悄把新学的字写在手心:
  "家"。
  (全文完)
  ···········
  (三)《春水煎茶》
  五更天的雨下得正急,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知澜的布裙下摆。她左手撑着油纸伞,右腋下的竹制拐杖在湿滑的路面上敲出笃笃声响,药箱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沈大夫!这么早出诊啊?"街角卖炊饼的王婆子掀开蒸笼,白雾混着麦香涌出来。
  沈知澜停下脚步,左腿的旧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陈掌柜家小儿夜惊发热。"她说着从袖中排出两枚铜钱,"要个素馅的。"
  拐杖点在积水的石板缝隙里,她走得比常人慢些,但每一步都稳当。转过三条巷子时,医馆檐下的灯笼早被雨水浇灭,却见一团黑影蜷缩在门廊下。
  第 23 章
  "谁在那里?"
  黑影动了动,露出张沾满雨水的脸。沈知澜的拐杖突然打滑,药箱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那张脸上有双她梦里见过千百次的眼睛——眼尾微微下垂,像永远含着三分委屈。
  "玉...棠?"
  蜷缩的人影剧烈颤抖起来,粗布衣裳下露出满是擦伤的手腕。十年前那个穿着云锦襦裙,往她发间簪海棠花的小女孩,如今像片枯叶般贴在医馆斑驳的木门上。
  沈知澜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她放下药箱,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圈才打开。"进来。"声音比往常哑了三分。
  温玉棠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沈知澜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对方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臂。油灯照亮医馆前堂时,她才看清故人全貌——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着,脖颈有道狰狞的疤痕隐入衣领,十指关节粗大泛红,哪里还有当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坐。"沈知澜指向诊脉用的矮凳,自己转身去生火盆。铜盆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时,她听见身后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混着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温玉棠在忍痛。这个认知让沈知澜煎药的手顿了顿。她故意加重了捣药的声响,好掩盖身后脱衣查伤的动静。当药香弥漫整个屋子时,才端着陶碗转身:"喝了。"
  碗里是加了老姜的驱寒汤,本该再放些红糖的。沈知澜看着对方捧着碗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虎口处层层叠叠全是茧子。
  "你父亲..."
  "流放岭南。"温玉棠突然抬头,嘴角沾着药汁,"去年冬天冻死在半路了。"她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可怕,像两簇烧到最后的烛火。
  沈知澜的左腿突然疼得厉害。她抓过拐杖起身,木腿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医馆里格外刺耳。"楼上还有间厢房。"
  阁楼的楼梯对瘸子不太友好。沈知澜数到第十七级时,听见身后布料撕裂的声音。温玉棠的衣摆勾住了楼梯转角处的钉子,露出半截小腿——上面布满紫红色的冻疮。
  "别动。"沈知澜的声音绷得极紧。她从药箱取出剪子,蹲下时左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剪刀沿着布料边缘行进,指尖偶尔碰到皮肤,触感像摸到粗糙的树皮。
  温玉棠突然蹲下来与她平视。这个动作让沈知澜闻到她发间雨水混着稻草的气味,还有某种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像是...她猛地别过脸。
  "你还在用棠花皂角。"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十年前那个雨夜,十二岁的温玉棠偷偷塞给她的,正是温家特制的海棠花皂角。当时她藏在枕下舍不得用,直到香气散尽。
  阁楼里只有张窄榻和旧衣箱。沈知澜打开箱子时飞起一阵灰尘,里头是件半旧的棉布寝衣。"先换这个。"她背过身去,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知澜。"
  这声呼唤让沈知澜握拐杖的手骤然收紧。她转身时,晨光正好穿过窗纸,落在温玉棠摊开的掌心上——那是块褪色的绣帕,边缘已经起毛,但角上的海棠花还依稀可辨。
  "你竟还留着..."温玉棠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轻轻一扯就要断掉。
  沈知澜的喉结动了动。十年前县衙抄家那日,她攥着这方帕子在人群里站到天黑,最终只等到一纸发配文书。现在帕子上的海棠花近在咫尺,她却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
  "睡吧。"她转身下楼,木拐杖敲在楼梯上的声响,一声比一声重。
  卯时三刻,沈知澜已经碾好第三筐草药。晨露从瓦檐滴落在石臼里,和着苍术的清苦气味漫开。她停下石杵,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左腿僵直地架在矮凳上——这是连阴雨天的老毛病了。
  阁楼传来木板承重的吱呀声。沈知澜没抬头,手指在黄芩堆里挑出两片霉变的扔进炭盆。脚步声停在楼梯中段,犹豫着,像只试探水温的猫儿。
  "灶上有粥。"沈知澜突然开口,石杵撞在臼壁上"当"地一响。
  温玉棠的身影从楼梯转角慢慢浮现。过大的寝衣松垮垮挂在她肩上,露出半截锁骨,像两弯苍白的月牙。她赤脚踩在地上,脚背还有未消的水肿。
  "我...能帮忙吗?"声音比昨夜稳了些,却仍带着沙哑,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过话。
  沈知澜指了指墙角的小马扎:"分拣药材会吗?"见对方摇头,她抓了把柴胡推过去,"霉变的不要,带虫眼的不要,根须完整的放左边。"
  温玉棠蹲下时衣摆扫过地面,沾上些陈年的药渣。她分得很慢,每拿起一株都要在掌心转几圈,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细碎的阴影。沈知澜瞥见她右手小指有道陈年疤痕——那是十岁那年被砚台砸的,当时温老爷罚她抄了三天《女诫》。
  "错了。"沈知澜突然倾身,从温玉棠分好的那堆里挑出根须,"这是前胡,不是柴胡。"两人的手指在竹筛上短暂相触,又同时缩回。
  温玉棠耳尖红了:"它们长得太像..."
  "前胡断面有菊花心。"沈知澜用指甲划开一根,"你从前最讨厌学这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转身去拿捣好的药粉,听见身后轻轻的吸气声。
  早膳是掺了薏米的薄粥和一碟酱黄瓜。温玉棠捧着碗的手还在抖,热粥腾起的水雾扑在她脸上,把那些细小的伤痕衬得更明显。沈知澜注意到她吞咽时脖颈的疤痕会跟着蠕动,像条粉色的蜈蚣。
  "待会儿要去西市。"沈知澜突然说,"买些布料。"她盯着温玉棠露出袖口的一截手腕,上面有圈浅褐色的痕迹,像是长期被绳索磨的。
  温玉棠的筷子停在半空:"我...留在家里看店?"
  "一起去。"沈知澜放下碗,木腿撞在桌脚上发出闷响,"你需要合身的衣裳。"
  辰时的西市已经热闹起来。沈知澜走在前头,拐杖点在石板路上的声响让行人自动分开条道。温玉棠跟在她身后半步,手指绞着借来的旧衣下摆,像只受惊的鹌鹑。
  "沈大夫,这是..."布庄的周娘子打量着温玉棠,眼里闪着市井妇人特有的好奇。
  "远房表妹。"沈知澜截住话头,手指划过一匹靛蓝粗布,"要这个。"
  温玉棠站在成衣架子后面,目光落在一匹月白细棉布上。沈知澜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想起多年前温府小姐的衣柜里,尽是这种料子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