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但每一只妖的脸色,都是如出一辙的缄默与沉重,整个寝殿之内,都是宛如断了弦的锦瑟。
  有苏九明有了新的动作,他披着自己在积雷山称王时候的织锦外袍,整个道体在光彩依旧的长袍里显的空荡荡的。
  他道:“我死之后,积雷山之主便为我女。”
  尘埃落定。
  众妖纷纷跪地,有情深义重者已经开始压抑着泣音,却也只是对老友、旧主日薄西山的悲戚,对自己不知还能活多少年岁的迷惘,而非对浅浅这位新主的不服。
  毕竟,浅浅已经不是昔日浅浅。
  她诛杀虎啸冷静自持,她下凡赈灾未动用积雷山根基便战果赫赫,这里的桩桩件件他们都从狐王嘴里听到,也认可她成为新王。
  而非哪怕对着有苏九明忠心耿耿,
  “是。”
  “谨遵大王令。”
  一阵风吹来,大殿里点燃的明亮连枝灯被吹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微风中挣扎,明明灭灭。
  苍穹之上的圆月仿若被蒙上一层纱衣,光芒晦暗阴沉。
  祝狩弹指施法,窗棂骤然关上,那微弱的火光黯淡,蓄力后骤然明亮,再一次照耀整个寝殿。
  -
  须臾,一个光点在远处出现,由远及近,寝殿的妖将们都忍不住的焦灼起来,想要瞧瞧到底是不是公主和驸马归来。
  艳丽的光在门口落下,大门应声而开,凄清寥寥的山风带着枝叶窸窣的声响,带来更多的悲凉。
  走到寝殿前,浅浅看着那左右分侍两侧,等待着她的叔叔伯伯们,脚步微顿。
  眼睛往左右,那是一排排的连枝灯架,那里灯火通明,是最亮的地方,照着几位叔伯的脸色都泛着青白,影子黑压压的,像是踩在脚下的鬼怪。
  她惶然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梦里,她是被护的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眼睁睁看着父王病重直至死亡都无能为力;
  现实,她已经拼命在努力追赶,却依旧只能听着噩耗。
  她改变了什么?为什么还是一模一样?
  身形在暗影之中摇摇欲坠,下一秒掌心里传来不可忽视的力道,浅浅回过头看见大藕,一颗飘飘浮浮不着的地的心才总算有了栖息地——他在,就是已经改变的未来。
  那父王,也许不会死。
  “浅浅!”
  未曾理会大藕的呼唤,她快步跑入殿中。
  这条路很长很长,像是有她活的所有岁月那么长,又很短很短,短到她来不及哭喊,就已经见到帷帐之内脸色苍白,哪怕依旧有着倾国倾城貌,却已经气若游丝的父王。
  她自认已经长大,却依旧如同困兽。
  “父王......”
  胸腔内的心脏像是被钝器划开一道大口子,不断地呼啸着——这是她最亲的父王。
  后头的将军们跟着浅浅的进步进来,却又对浅浅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主动让开,叫他们父子叙话。
  她迈步走了一步,费力的克制着奔涌而来要将自己的淹没的情感,脚下一软,跪在床榻的脚榻上。
  正如同她幼时总会趴在父王后背之上,环住父王的整个脊背,头贴在他的肩膀上,就能够获得安心。
  因为,他会为她撑起一片蓝天。
  一只小狐狸握在大狐狸的怀里的时候,她就有无限的勇气。
  所以在知晓未来之后,她想要保护好父王,想要保护好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够。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姜王后?”
  她伏在榻前,脆弱的像是摔在空中的易碎的娃娃,纤弱而疯狂。
  语气冰冷而尖锐。
  蓄势待发,只要有生灵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她立刻不考虑所有也要抓住姜王后到此,祭在此处。
  “浅浅,虎啸的毒来自北俱芦洲,一旦入肺腑,药石无医——当日发现的早,只是给你父王争取了更多的时间。”
  “他那日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是不想叫你担忧罢了。”
  所以,其实不管姜王后的事,是哪怕她再来多少次,都无法制止的宿命。
  她皱起那矛盾的眉眼,纤细而敏感的眼睛,一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祝狩不敢看她,匆匆回过头,用衣袖擦拭眼泪。
  帷帐之内,有苏九明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温柔的用食指蹭了蹭她的鬓角,像是一团流水,再一次接住了下坠的小狐狸。
  “浅浅,聚散终有时。”
  他向来对自己的身体了解,否则,他这样对浅浅恨不得放在兜里含在嘴里的保护欲,如何就甘心叫浅浅离开,自己竟然不跟随?
  有苏九明对浅浅保护欲到一开始他甚至想的是等他死了,不能再给浅浅庇护的时候带着浅浅一起走。
  如今,放她长大,是托孤。
  是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老狐狸狠心把小狐狸摔出洞口,叫她学会捕食,叫她学会撕咬,才能安心闭上眼睛。
  “父王。”
  “我不要,我不要。”
  浅浅抱着那只手,那一握的力量叫浅浅浑身一颤,她难忍悲痛,像是坠落悬崖的猎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声音沙哑的嚎啕。
  “浅浅...”
  “我的女儿......”
  一声口中寻常的呼喊,过往千年岁月的记忆和沉甸甸的情感一起涌入脑海,浅浅很想不顾所有的说自己不要长大,自己要一辈子跟着父王继续痴缠,好叫父王不能安心。
  可那原本有力到能够对战大藕都胜出的父王,如今连她回握她手的力气都没有。
  那道为她撑起一片连天的生灵虚弱的倒在床榻上,浅浅扪心自问,最终点头愿意承认,接下来所说的,就是临终遗言了。
  “我在,父王,女儿在。”
  她双手包裹住有苏九明的手,哪怕艰难的叫自己冷静下来,却依旧带着苍茫,幸好身后有大藕操持,同她一起在身后屈膝跪下。
  这是他大藕第一次跪拜。
  连他们成婚,只是朝着天地高堂深施一礼。
  大藕对狐王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很早之前因为他和浅浅的亲密所有充满烦躁,但他唯独没排斥过的,就是觉得......父亲,就应该是狐王这般模样。
  “你传信而来,说拜师灵宝天尊,我很高兴,这...说明闻仲他对你的看顾之心,是真的。”
  “你说,凡人给你修了庙宇,还拜你为明主,父王...为你骄傲。”
  此时此刻听到有苏九明的夸赞,浅浅脸上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抬起的眼眸之中已经称满了泪珠。
  “嗯,我是你的女儿,当然不会叫你丢脸。”
  她有多想说出这句话,在父王还健康之时。
  她之前去闯荡,时时刻刻却还记得大事小情的和父王传信,何尝不是觉得只要有父王在,她还是可以在他面前撒娇的小孩子。
  所有哪怕,母亲出现又离开,她也只是钻一时间的牛角尖,哪怕知道父王不是自己亲生父亲,她也只是觉得——哪怕没有最直接的血缘,她也是父王选择的小狐狸。
  还有父王。
  这四个字,像是无尽荒原上的地标,只一出现,就叫她有了归处。
  有苏九明何尝不知浅浅心中的想法,他也想要陪她千年万年,若她想谈情爱,他就找天下男儿来甄选,若她想要修炼,他必为她打通所有脉络。
  他想用这肩膀为她扛起这世间所有的风雨。
  可是天不垂怜,“未来”未来,叫浅浅明晰到一线生机。
  有苏九明不敢想,若是自己当真棋差一招什么都没有准备的就离浅浅而去,她心里能有多难过,她的日子会有多难过。
  现在,虽有遗憾,但终究已经满足了。
  “浅浅...”他看着浅浅,目光中有的深深的眷恋,最后安心一笑,说道“往后,积雷山,就全部交给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连呼气都难,脸色都变得几分红润。
  “你们,自当好好效忠浅浅,咱们积雷山...从不招惹是非,只愿为妖族亲朋一栖息之地,但若事找上门,也定当奉陪到底。”
  这话是对外头围着的妖将说的,他们当即就跪了下来,再次呐喊拜见:“谨遵王令。”
  祝狩在其中,同样纳拜,拜为积雷山妖族撑起一片天的王,拜即将登基的新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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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祝狩知道有苏九明还有话想要对浅浅说,就带着其他妖将离开,在门外驻守,用阵法确保接下来的谈话不叫其他妖知晓。
  有苏九明贪婪的看着自己女儿,像是要将女儿的面目全部印在脑海之中。
  他心里还有千句话万句话想要和浅浅嘱托,恨不能将自己活的所有经验全部传授给她,好叫她永远道路都是平坦的。
  最终,有苏九明越过浅浅,看着在浅浅身后半个身位的俊朗少年,艰难的张开嘴:“别、别、欺负她。”
  他已经从浅浅的传信里面知道大藕是失忆哪吒的猜测,不能想象若是恢复记忆会否愿意承认这一桩婚事,会否觉得是毕生耻辱,所以他只求大藕,若真有万一,真为神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