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女官重学识德望,与普通宫女选擢机制自来大有不同,已适人者入宫禁为女官在各朝都并不违制。
  但周缨情况并不一样,他为太子师,她若还随侍东宫,必常有往来。
  既知二人前事,中宫掌宫壸教化,自不会允他二人再于宫闱中有私交,将周缨调离是必然的事。
  周缨倒并不觉得惋惜,只道:“没关系,都是做事。都说东宫是个香钵钵,来日必享荣华,失了可惜。但眼下连升两阶,后廷内又有谁不羡慕我?近日见我,有些人连眼珠子都红得能滴出血来。”
  崔述一笑,见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便知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周缨尝了几瓣橘子,他便又道:“天寒了,尝尝即可,别贪多。”
  “好。”周缨托腮看着他,点破他心中所想,“真只想当客人?没话想对我说?”
  崔述净手时水都溅了些在铜盆边缘,他以热巾擦干手,长吸一口气,才道:“那自然不是。阿缨,你愿不愿意……”
  周缨笑盈盈地看着他,双瞳亮汪汪的,像一汪蕴着柔波的秋水。
  他竟有些紧张,喉结滚了一下,才接道:“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周缨没有说话,眼睛眨也未眨地盯着他,颊边梨涡浅浅。
  “虽碍于内外交结,不便公之于众,但必不可少的婚仪,还是不想亏欠你。这几日一直预备着,虽仓促了些,但绝无轻慢你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你若愿意,你我当结为夫妻,往后必不敢相负。你若不愿……”
  周缨打断他:“同崔公和韦夫人知会过了么?你如今同家里还有联系么?”
  崔述摇头:“已有几年没有来往了。但这事当知会一声,无父母之命,怕怠慢你,恐有些不妥,前几日遣人送了书信过去。”
  崔述指了指内院:“母亲悄悄派人送来十抬物件,道是她自个儿给你添的嫁妆,都替你收在库房了,礼帖在内院,晚些你瞧瞧。”
  周缨微垂眼帘,叹道:“韦夫人有心。”
  “母亲那时囿于门第之见,或许对你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但只是望我往后能走得顺一些,并没有轻慢你的意思,她心里其实将你看得很重。”
  崔述顿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辞,才接道:“如今经了许多事,早没了那等想法,二老都很赞同,只望你能原谅她昔日之语。”
  周缨眉眼微弯:“其实那时韦夫人顾忌我颜面,并没有真同我说什么,我自然也不可能为此生气。赠礼时遗漏你一人,只是因为我没想好要赠什么而已。”
  “那如今想好了么?”
  “一个无需顾忌与权衡,没有隔阂与疏离的家。你可要?”
  崔述猝然握住她的手。
  半晌,手上的力道才松了两分,崔述道:“自然。只是聘礼倒没攒下多少,先时给家里和老师那里送了不少,也没置下什么田产庄子,望你不要嫌弃。只有些御赐之物不好转手的,倒都还存着,已搬过来了,还有雪蕉庐一处,冬雪夏月都还不错,你应会喜欢,地契房契也都一并交予你。”
  周缨笑着应了一声“好”,站起身来道:“这几日都准备了些什么?带我去瞧瞧吧。”
  崔述随她起身,牵着她的手,一并往内院行去。
  靠近大内,寸土寸金,三进的宅邸,内院并不敞阔,但胜在雅致,引水穿庭,水中枝影横斜,倒映着一弯皎月。
  沿幽径往里,檐下悬竹节风铃,贴一幅他亲笔所书的红底新婚庆联——“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
  进得明间,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满室椒馨兰馥。
  花梨木几案上,静立着一只影青釉冰裂纹花觚,觚中斜插几枝丹桂,疏朗有致,碎金缀玉。
  另一侧翘头案上,金盘撒果,银烛烧花。
  龙凤双烛静静燃着,崔述牵着她进入内室,朱红鸳帐上铺撒喜果,枕边置着两套喜服并宝钿博鬓,案上置以红线相连的被剖成两半的匏瓜。
  周缨眼眶忽地有些湿。
  喜服工艺精细,绝非短短三日可以赶制而成,想来早已备好。
  换上喜服,对镜理妆,崔述来迎她到外间,对月拜完天地。
  共饮完合卺酒,周缨悄悄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的泪。
  深宫寂寂,有段时间,她极爱读《易经》,里面讲天行之道,七日来复。
  七载岁月,实是很长的一段光阴,足够令炽烈的情感从燃烧至寂灭,而他们,却足足跨过了七载,才终于得以共饮一盏合卺酒。
  周缨一时只觉恍然如梦。
  数载相依,已无需更多言语。
  崔述将她抱坐至榻沿,缓慢倾身,蹭了蹭她的鼻尖。
  周缨微微垂眼,这个角度,恰能清晰地瞧见他眼下的那颗小痣。
  跃动的心跳,灼热的呼吸,三分情动,七分克制,她一一感受,全数接纳。
  她伸出手,极轻地触了触那颗小痣,似心生爱怜,又似同初见之时一般,轻易被这张备受上天眷顾的脸所蛊惑了一息。
  崔述随她的动作看来,捉下她的手,低头来吻她。
  起先极尽温柔,轻触、碾磨、珍而重之,后来便有些克制不住,圈住她的手越发用力起来,含吮、勾缠、流连,继而游走至脖颈、锁骨,再慢慢下移。
  腰带落地,鸳帐垂落,他覆上来,将头埋在周缨颈侧,很认真地道:“阿缨,我等这一日,已太久了。”
  红烛昏昏,帐幔轻摇。
  周缨也似置身扁舟,摇摇晃晃,荡进月光与昏黄的烛影。
  更漏将残,喜烛已燃了大半,借着晦暗的光线,周缨侧头来看他。
  压抑隐忍太久,一朝得偿所愿,他难免尽兴了些,餍足过后,睡得正沉。
  这些年来,他始终温雅持重,待她处处礼数周全。
  宫禁不便,数年恪守宫规自然不提,但离京数月,朝夕相伴,人前人后,他亦不曾有过半分逾越,生怕婚仪未行,唐突轻慢了她。
  即便今夜,也仍顾念着先取悦于她,才顾得上索求。
  回望从前种种迹遇,周缨忍不住轻叹,上天垂怜,竟让她遇见了这样的一个人。
  她轻轻撑起上半身,单手抚上他的侧颊,在他唇边落下极轻的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婚房描写参考宋词《满庭芳·金贴鼓腰》,作者不详。
  同量天地宽,共度日月长。——周敦颐
  第101章
  ◎夜召宰执和翰林学士。◎
  朱甍碧瓦覆残雪,琼枝玉树缀寒酥。
  又是一年冬至时,前朝君臣大朝宴,内廷里,中宫亦按制宴命妇。
  整个内廷忙得不可开交,林尚宫被司檀传话叫去景和宫,周缨临时受托到赐宴的嘉福殿,与各尚核对最后的细节。
  刚刚忙完一段,稍稍得了喘息的契机,沈思宁不知从哪儿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递给她一块油纸包好的梅花酥:“今儿又不知要忙到什么时辰了,你先垫垫。”
  “好。”周缨说着,走到僻静处,将这糕点吃了,待觉得步子轻缓了些,又去前头查看尚仪局的导引情况。
  一直忙到午时三刻,钟鼓礼乐之声自嘉福殿前层层荡开,命妇按秩就坐,尚仪局司赞高声唱赞,章容着袆衣、戴九龙四凤冠出席,尚宫、尚仪随侍。
  殿中百盏莲花树盏宫灯齐燃,鼓笙齐鸣,尚食局精心准备的花炊鹌子、蟹酿橙十二盏菜式被呈至各命妇身前的案几上。
  觥筹交错,舞乐笙歌,皇后赐织金袄、珍珠冠,直至申时,礼官鸣鞭,众命妇谢恩,宴饮方毕。
  忙忙碌碌大半日,至命妇皆自贞度门离开,众人才得以松口气。
  尚宫局女使同周缨道:“周司记,尚食局给您送的膳怕已凉透了,我们正要去会食廊,帮您领一份回来罢。”
  周缨正忙着,便“诶”了声说好,解下膳牌递给她:“劳驾。”
  “司记客气。”女史说着话走了。
  周缨仍在整理今日席间章容的谕令,待汇总后存档。
  等忙完后,天色已暗,周缨拎着提盒回到住所,身心乏累,简单吃过几口,便没了胃口,将筷搁下,起身将窗打开。
  冷风灌入,令她瞬间倦意全无。
  冬至休沐,本来有假,看着崔易离宫,她本也有些想回,但崔述伤才刚好全,又奉命出京,会同兵部巡检边防。
  年关将近,崔述本还有些犹豫,刚历生死劫,他私心还想多陪陪她,但她却力劝他早些去。
  她读到那句“铁枢铁楗重束关”时,距她入宫已过去很久。
  那时她才明白,崔氏这二小生的名字里,有他所向之志,所求之道。
  他既不在家,她也没有出宫的必要,思虑片刻,便歇了这心思,回想起近来的诸多事情。
  自绥宁县回来后,京中起了些变化。
  五卷《倦翁笔记》校勘完毕付梓,因著书人籍籍无名,先时销量平平,后得口耳相传,在士子中渐有风靡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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