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而今我已二十又一,不敢妄称尽晓天下道理,但总算接触了许多以前很少触碰,也没有心思思虑的东西。当年想要的,如今我依然想要,不曾有过放弃,也自会努力去争取,不曾指望依附于你带给我。但我如今,还有更想要的。”
  明德殿隔灯相望近五载,一步步看着他,为心中之道置己身于不顾,饱受攻诘谩骂,树敌无数,乃至不得不背家弃族,茕茕孑立。
  又一次次地慨叹,世间当有文士如此,方使四海澄平。
  而她,即便力小,亦愿燃身为炬,以照文士之前路。
  便如同那些在推行清田稽户令之时,为使新政得以落地,而与地方豪绅斗智斗勇,甚至为此奔走丧命的官员。
  这才是她如今更在意、更想为的事。
  因此才有了他入狱时,她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写下的那篇享誉京中的《选才公道议》。
  崔述蹙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今日之我,仍是昔年之我,却又已然判若两人。倘若你当真觉得,因我俩之事而坏我当初选定的路,我便会为此难过伤心,便是轻看于我。”
  “我并不曾放弃,不管来日境遇如何,我仍会坚持走下去。何况圣上也并未直接遣我出宫,为我二人赐婚不是?我思量了半日,应也是你说过些什么才会如此。我之前路又未断绝,你不必替我惋惜,更不必因此生愧。”
  崔述又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如此理屈词穷,在她面前,连半点引经据典舌战群儒的本事都使不出来。
  周缨便又笑了一下,逗他道:“倘若你执意如此认为,倒不若反过来想,反正我当初所想要的,只要你能保全自己,便一定能给我,左右我总有退路,那还有何必要愧疚?”
  “强词夺理,横竖说不过你。”
  崔述道:“知你是天生操心命,既然来了,便断然闲不下来,做不到袖手旁观。那便先好生歇息,待休息好了,我再同你讲讲现今局势。”
  第88章
  ◎种种较量,都逃不过你之法眼。◎
  周缨歇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崔述慢慢将此间形势与她讲来,周缨凝神仔细听着,并未插嘴多言,其间官场腌臜,也基本一点便透。
  听时她眉心越拧越深,几近绞在一处,待听完,紧绷的眉眼却倏然一松,无端地笑了笑。
  崔述疑惑:“怎么?”
  “没什么。”周缨没忍住又是一笑,“只是在想,你为何明明好几回说过叫我不要插手政事,却从来不避我,每回都会仔细与我讲来。”
  从工部贪墨案,到明德殿数年间提起的不少前朝之事,再到如今之案。
  崔述显然愣了一下,他不愿意她插手政事,是怕她身陷其间而生性命之忧,而非认为以她之身份地位,不宜插手朝堂之事。
  从一开始的装订线之别,至当日宗妇哭庙时的处理,再至那份他于来时路上才见到的《选才公道议》手稿。这其间种种,都叫他说不出,女子断与政事无涉的话来。
  他嘴唇方翕合了一下,周缨便道:“其实我知道,只是想听你说。”
  “你对官场政治,其实很敏锐。文书奏章之后的种种较量,几乎都逃不过你之法眼。”崔述只这么一叹。
  笑意浮起,灿若外间夏阳,叫崔述晃了晃神。
  奉和这时从外头回来,轻叩了下门后便提步进来,一眼瞧见周缨,异常震惊地发问:“周姑娘,你怎么来了?”
  周缨笑着应道:“休沐。”
  颊边笑意显出些不常见到的俏皮来,令崔述无端想到那两株还未开花的观音面来。
  芍药盛时,或许便当是如此模样。
  “女官还能出宫休沐?旬休与节庆也得在宫里过吧。除得了急病,暂时被遣出宫送至西苑养病的,我还真没听过。”奉和眼睛瞪大,每一个字都透出不可置信来。
  “是啊,告假就行。”周缨继续逗他。
  崔述唇边略牵起一丝弧度来。
  相识已快七载,初识时为人处世里还暗藏着的那份青涩与锐利,早失了踪迹,她如今谈吐举止越发从容大方,游刃有余。
  奉和斜眼觑着崔述的神情,反应过来:“周姑娘竟也学会骗人了。”
  “说正事吧。”崔述阻了两人继续玩笑。
  奉和忙敛了神,将手中拿着的公笺递给崔述:“户曹核了一上午,拟出来的赈灾方案。”
  崔述接过,周缨便侧着身来看,他本看得认真,察觉到她的动作,便将簿子往桌案那头挪了两寸。
  看了盏茶功夫,崔述道:“绥宁县境内有蛮族聚居,平素居于山林,不曾入城,但不代表此番天旱未曾受灾,再拟一条来。”
  “是。”奉和拿回册子,往前头户房行去。
  简单用过午膳后,郭成礼前来请崔述:“崔相,有件小事,本不该劳驾您,但那方朴实在闹闹嚷嚷说要见您,若这般解送出去,恐会引得百姓围观,生怕又闹出些响动来。”
  “那便见见罢。”崔述起身往外行去,周缨随行在他身侧。
  方朴已被提至中堂,官差正忙着往他脚上钉镣,见崔述进来,方朴猛地往官差肩部一撞,将其撞倒在地,猛然扑向崔述,却非攻击伤人,而是忽然跪地,抱着他的双腿痛哭流涕,与先前那副大义凛然痛骂奸佞的模样截然不同,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清高模样。
  郭成礼不忍直视,微微侧首,假作没有看到。
  方朴哭诉道:“我当日敢为天下先,无非是因父母俱去,不会牵连家人。但有一非亲非故的婶婶,这些年一直待我极好,还望崔相开恩,能派人将县学寝舍内我所藏的两贯钱送至她家中,否则赈粮迟迟不至,恐怕她老人家会饿死在今夏。她家便在越神祠往西第二户人家。”
  那般泣涕连连,如丧考妣。
  再瞧立在一旁的知县,亦小心谨慎地作陪。
  周缨忽然想,原来众人眼中,他竟是这般骇人模样。
  崔述本人却浑然不觉,只淡道:“好。人之常情,不必为难你。”
  心愿达成,方朴失力跌坐在地,被差役粗暴地拖回原地,钉上脚镣,当即押往县衙外。
  郭成礼神色窘迫,赔罪道:“原不知他闹腾半日,竟只是为这等小事。惊扰崔相,实是抱歉。”
  “无妨。命案查得如何了?”
  郭成礼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小声应道:“暂未有结果。崔相且再等等,下官必全力以赴。”
  崔述冷冷盯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返回后院。
  待他走后,郭成礼才惊觉,今日的日头有些诡异,虽晒着炽热,却令人背后冒出一层冷汗来。
  “真是好大的官威。”周缨边斟茶边揶揄他。
  “这等圆滑之徒,不施压镇不住。”
  “倒不只是这样罢。”
  身居高位,数年冲锋在前,树敌无数,所过之处半数皆是敌人,很难不留下肃杀的烙印,即便不刻意显露,也难掩经年留下的气质。
  “接下来是去越神祠么?”周缨问道,“这越神祠建在何处?”
  崔述转头来看她,听她分析道:“这方朴犯下这等大罪,县舍肯定已被抄过,很难再藏匿银钱。越神听着像当地山神,应是越山族所供奉,越山族平素生活在山林间,越神祠应当也不会在城内。他乃书生出身,婶婶应该条件也尚可,当不会居于偏僻之地,那便是有物藏匿于他口中之地,引你去取。”
  崔述不置可否,听她继续往下说。
  “想来他应当已明白过来,你虽判他流刑,但按律已是最轻判罚,且未褫革他之功名,他此生尚有实现抱复的希望,故而回心转意。”周缨语气还算平静,但仍藏不住几分不甚明显的惊喜之意。
  崔述见她这般,唇不由又勾了下。
  奉和主动请缨:“郎君,我亲自去罢。”
  “去吧,应当会有所获。”末了,崔述又多叮嘱一句,“联系龙骧卫,多带些人手过去,小心些。”
  奉和应下,拱手告退,出得县衙,往东行出半里,到一卖冷饮的小摊贩跟前,买了碗甘草汤,端碗一口饮尽,才往东直捣越神祠。
  越神祠地处绥宁县东城门外,届于其与城门中间,有一狭小村落,不过十余户人家。
  奉和在越神祠西边第二户人家外站了盏茶功夫,十名乔装过的龙骧卫悄无声息地现身身后。
  入目是两间茅草做顶的夯土房,土墙斑驳,墙根掉落着几块泥块,屋顶亦被掀飞出两个破洞,显然已经多年无人居住。
  奉和只留下两名龙骧卫:“搜一下此户人家,若有蹊跷之物,都一并搜来越神祠。”
  那两人追问道:“要找的是何物?”
  “暂且不知,凡有可疑,皆留心查查。”奉和交代完,带着另外八人前往越神祠。
  越神祠依山而筑,背靠峭壁,再往北便是常年云雾缭绕的鹿鸣山,因先前山民传说山中有通灵麂鹿,月夜偶闻啼鸣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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