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谢瑾宁转身,指着两口木箱开门见山道:“爹,这些东西我能动吗?”
  这下,谢农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僵硬。
  他自然知道里面都装着什么。
  这些书册都是他和谢竹捡来的,家中实在没有余钱买好书,就只能碰碰运气,在镇上书局后门守着,运气好能捡到的,也都是些残篇漏页,参差不全不得不被丢弃的册子。
  阿芳还在时,是她一点点剥离开黏成一团的书页,除去污渍后晾晒于日光下,干后再由谢竹提笔补全,而她离开后,便由谢竹一人完成。
  以前这些书册都放在这屋里各处,桌上,床头,柜中,谢竹走后,他一本一本将其收入箱中,本以为再也不会打开,没想到……
  “不能的话也……”
  “用吧。”
  谢农长叹一声,比起放在箱子里不见日月、腐烂成泥,最后被他带入棺材里,还是让其沐浴在晨光清风中的好。
  “瑾宁啊,这屋子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只是小、谢竹他很宝贵这些书,你翻的——”
  他猛然收住,黝黑面上嘴唇开合几下,是在斟酌用词,却更像是被卡住,半天说不完剩下的话。
  “我会小心些的。”
  “那,那你看吧,我先去做饭。”
  “我来帮你吧,你今天割了一天稻子,肯定也累着了。”
  谢瑾宁捋起袖子,露出两节还残存着红痕的细白胳膊,谢农连忙摆手制止,“不用,你不是要用书么,你忙你的,有小严帮我就够了,别熏得你一身油烟。”
  严弋做饭啊,那肯定会更好吃些,谢瑾宁不自觉舔舔唇。
  不过,“他怎么又跟我们一起吃啊?”
  “小严那孩子一个人住,开火也麻烦,我就时不时叫他过来搭伙,他以前还老推辞,说什么他吃得多我们吃亏,害,他帮了我家那么多忙,不过是一口饭,哪儿亏了。”
  谢农问:“瑾宁,怎么了?”
  谢瑾宁摇摇头:“没事。”
  只是忆起了晨时麦田间的那个吻,午后,严弋蹲下身给他揉脚,按摩,还有,他的眼神。
  谢瑾宁与人亲近惯了,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直到严弋走后,一桩桩一件件又浮现脑海,搅得他脑中愈发混乱,蒙在被子里回想,越品越不对劲。
  说是兄弟,他以前跟大哥也不这样啊。
  他跟严弋,抱过,亲过,严弋还看过他的身子,若他是名女子,恐怕这时候两家都该准备亲事了。
  等等。
  心脏突突几下,颊边热度不断攀升,谢瑾宁咽了口唾沫,干巴巴道:“没,没什么。”
  他在想什么呢!
  “没事儿就行,小严人好,我看你俩相处得不错,以后做对兄弟也好,能互相帮持着。”
  谢瑾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许是收成比预期中的好,今晚的菜色也格外丰富,谢农又抱了坛酒出来。
  只是这次他没给谢瑾宁倒,而是给他弄了碗换来的花蜜水。
  谢瑾宁捧着碗抿了一口,淡淡的槐花香顿时充盈唇齿,清甜可口,他很喜欢。
  用完饭,谢农正收拾着碗筷,谢瑾宁还想帮忙去洗,端碗时碰到油渍一滑,陶碗立刻脱手而出,他连忙蹲下身去接,却没接住,反倒被溅起的碎片划到了。
  碎片并不锋利,只是将他指腹戳红了,却又惹得谢农一阵担心,谢瑾宁也怕自己手脚不麻利再坏事,顺着他意转身回了屋。
  严弋仍端坐于院中,一动不动,只在谢瑾宁被伤到手之时起身,又在他的躲闪之下颓然坐了回去。
  他右手握着酒杯,垂头不语,脚边还放着好几个酒坛。散下的额发遮住了那双冷冽的眸子,看不清神情,但那绷紧的锋利薄唇,仍透露出一丝愁绪。
  严弋本就话少,今晚更是沉默,也没怎么吃饭,只顾着喝闷酒,浑然不顾手上还受了伤。喝完一坛仍嫌不够,又回隔壁抱了好几坛出来继续喝,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势。
  谢瑾宁本想劝,张张唇,最终还是闭口不言默默刨饭。
  许是又想起了谢竹,吃到一半时,谢农的情绪也没那么高涨了,一场晚饭就在沉闷中草草结束。
  ……
  夜已深,浓黑乌云将高挂于枝头的弦月遮挡,银白褪去,微余寂寥。
  透过窗缝,眼见男人仍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恍若被定住,又像一只被族群驱逐的孤狼。
  喝醉了么?
  谢瑾宁纠结了会儿,少顷,手上用力,紧闭的房门发出轻响。
  刚打开条缝隙,眼前骤然一黑,本以为醉酒之人竟瞬移至门前,趁此时机闪身而入,将谢瑾宁困在门板与臂弯之间。
  他靠得极近,俯身,几乎与谢瑾宁鼻尖相触。
  “阿宁。”
  从喉管到胸腔,都似被利刃割破。
  “今夜为何不愿理我?”
  阴影全然将谢瑾宁笼罩,混合着辛辣酒味的吐息灼热湿黏,薄白面颊轻而易举被烫出晕红,过近的距离让谢瑾宁有些眩晕,眼前泛起朦胧雾气,他伸手推拒,没推动。
  “你放开我。”
  谢瑾宁侧头避开,脖颈拉出瓷白线条,薄薄皮肉下的青紫藤蔓纵横交缠,馥郁香气伴随着槐花清甜的,更令人口舌生津。
  屋内光线昏暗,圆润耳垂散发着莹润光泽,价值不菲的南海鲛珠都逊色几分。
  严弋齿关发痒,恨不得一口咬上去,舔舐啃吻,烙下自己的印迹。
  但他不敢。
  “是我哪里错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隐忍嗓音在极力压抑之下变得颤抖。
  原来,他怕的不是谢瑾宁生他的气,不再对他闹脾气,才是最可怕的事。
  “没错啊。”
  被他身上的热气蒸得脖子都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醉了酒,谢瑾宁腿软得站不住,只能靠在门上支撑身体,推也推不动,干脆握拳捶了几下。
  “我还有事要做呢,你松开我。”
  羞恼之下,他没收力,声响沉闷,拳头也被震得发麻,却换不得半点反应。
  谢瑾宁不得不转头,与那双晦沉如深渊的瞳眸对视,“你——”
  那深邃似海的眸中,此刻满盈的不再是冰冷与凛然,而是失落、迷茫与痛苦,沉甸甸的情绪化作巨浪拍击而来,谢瑾宁呼吸一顿,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阿宁,你可是知晓了,我对你……”怀有不轨之心?
  知晓什么?
  谢瑾宁不敢听,更不敢问,他头皮发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呼吸也变得艰涩难耐。
  在空气即将抽离殆尽之前,他连忙开口:“严哥,你把药给我吧,以后我自己上就行,不用再麻烦你了。”
  “……”被打断的男人浑身僵直,瞳孔缩成针状,“你,叫我什么?”
  “严哥啊。”谢瑾宁怯生生道,“不是你说的,想当我哥哥吗?”
  胸口始终未散的乱麻生出尖锐荆棘,刺入脏器卷动翻滚,搅得严弋鲜血淋漓,口中竟也尝到了腥锈,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死死抵在后牙槽的舌尖早已被咬破。
  哥哥。
  严弋恨不得一闷棍敲死几天前的自己。
  “哥哥……”
  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他怒极而笑,五官在激荡情绪下微微扭曲,显出几分森寒。
  他死死盯着谢瑾宁那双依然水润澄澈,仿佛什么都不知,却又因着他此时的举动,带上几分畏惧的杏眸,死死抵在门上的手臂逐渐失力。
  他什么都不懂。
  是自己,是自己心怀歹念,还妄图将这纯净无瑕之人拉下,一同堕入泥潭。
  他是个混蛋。
  谢瑾宁被他盯得尾椎酥麻,肌肤爬上细细密密的小疙瘩,他低低喘息几声,那股厚重又温暖如耀日的气息,在酒意侵袭中也竟也变得苦涩。
  他缓声道:“严哥,你喝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一声仿佛打碎了某种桎梏,被钉在原地的男人僵成一块铁板,直起身时,仿佛还能听到骨骼间的爆鸣脆响。
  被阴影吞没的月白重现。
  瓷罐被严弋放于胸口,谢瑾宁手掌摊开欲接,悬在空中的大掌却半分未松,筋络绷起,甚至收得更紧了些。
  “我帮你。”
  “真的不用。”
  谢瑾宁一根根掰开他的指节,意外的轻松,拿走瓷罐后,他朝屋内走去,背对着严弋。
  “我不能什么事都让你做,严哥,那太麻烦了,上药而已,这点小事我可以的。”
  “不麻烦,我也从未嫌过。”严弋道,“阿宁,你受伤之过在我,我说过会负责到底,那便绝不会食言。”
  困兽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他上前,“既然你如今已认下我这个哥哥,为何不愿让我帮你?”
  谢瑾宁险些被他说动,紧紧咬住下唇,闷声道:“反正……就是不行。”
  瓷罐被男人贴身放着,也带着他身上的热意,谢瑾宁将其捂在掌心,发凉的指腹被暖得微微发麻,“严哥,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