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当时我并未应承。”
  “之后便是你母亲急病,延昭赶去了上京,数月杳无音讯,便如这七日一般。我派去上京的人,只传回一个消息,延昭被人囚拘暗室,恐有不测。”
  “我一面叫人打听他被关押之所,一面便应了穆土司的婚事之邀,想着若能找到你和延昭,让你们回到岭南,崔穆两家联手,这岭南便是铁桶,任谁来了,也无法撼动。”
  薛明英听到此处,已然明了。
  是为了她,才须有这场婚事。
  是为了护住她在岭南,不被那人插手这里的事,哥哥才要娶那穆家的娘子。
  而哥哥这次远行,是为了解除婚约。
  原来他要告诉她的事,就是这个。
  她不知该作何感想,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什么好说。
  哪怕她保证,崔家和穆府决裂之后,在上京的那人不会插手其中,却也无法说服旁人。
  她只能干巴巴地拿出看似靠不住的说辞,那天夜里那人答应过她,只要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不会再做什么。
  她在他身边六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他再怎样,说过的事多会做到,少有食言。
  可这些,对旁人说,只会觉得她天真。
  崔宜又对她说了退婚之事、穆尤珠意欲服毒自尽之事。
  还对她说了那夜走水的事。
  薛明英猛然抬起头来,浑身微微颤抖,“姨夫是说,可能是上京派来的人,故意让哥哥陷入这般险境之中?”
  她忽而头晕目眩,以为的正常天地在她面前翻覆,站不稳地扶住了客座旁的方桌,哑然失声道:“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姨夫要我做什么?”
  “延昭如今被困土司府,谁也无法料定,这件事里头是否有上京之人推波助澜,那些人是否存心要延昭的命……”
  猝不及防地,崔宜朝她欠身行了个大礼,声音沉哑黯淡,“阿英,今日我崔宜代表崔氏一族,求你救救延昭,眼下也只有你,才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第63章 今时今地,池干荷枯。
  被素日敬重的长辈行起大礼,薛明英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后便是沉重的木椅,腿就那样磕了上去。
  好似无数根针扎进了肉里,痛意瞬间袭来,激出了无数泪意,酸楚入骨。
  她咬住了下唇里侧,没有放任泪意肆虐,咽尽了血腥之气,摇着头低声道:“不,姨夫不必这般,这本就是我该做的事,若能救出哥哥,我做什么都应该……”
  也许没有她嫁来岭南,便不会有哥哥今日的险境。
  哥哥还是好好地做着他的崔长史,等到历练够了,便继承姨夫的位子,寻了旁的钟爱之人,如二姨与姨夫般,夫妻和睦,安稳一生。
  而非如今这般被人迫着强娶。
  被人逼迫的滋味,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种滋味,像是凭空有只大掌按在了后颈上,被人强压着脑袋深深压入水中,挣扎着,却无法挣脱,满腔的愤懑伴随着全身的无力无从泄出,只能感受着每时每刻的窒息,仿佛生不如死。
  “姨夫,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薛明英指尖掐在了掌心里头,垂着眼睫,眼前忽然雾蒙一片,有所预感般,这句话说出之后,有些事就再也不同了。
  她听见了姨夫的声音。
  “阿英,你是个好孩子,这件事是我们崔家对不住你,亏你愿意识大体,我和你二姨感激不尽。”
  “这次,我请你来,是想请你亲笔写一封信,告诉延昭来日方长,让他不要争一时意气,性命要紧。纵然土司府要他娶新妇,娶便娶了,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都督府还供养得起。”
  “你不会因此对他怀有芥蒂,也知道他心中有你,你们两人还是同从前一般,不会有半分改变。”
  崔宜说到最后,见眼前这个孩子脸色变得惨白,心下也有不忍,但为了自己的孩子,他不能不做绝情之人,也不能不逼着她,将这些无法做到的事,一字一句写到信里。
  两人间多了一人,怎么会只是多一双筷子?
  一夫二妻,难免争宠夺爱,分出去的爱意再是稀薄,也与从前不同了。
  多出来的那个人,便像是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两人,彼此不再独属。
  更别说以后还会有孩子。
  孩子也要互相争夺父亲的宠爱。
  他想到了,薛明英也想到了。
  这一瞬间,她在上京听过的内宅妻妾之事,就那样浮现在眼前,生动如画。
  她顿了一顿,眼睫一颤后,却答得痛快。
  “好。”
  不论日后如何,他的性命要紧。
  比那些将来可能会有的嫌隙龌龊,重要得多,也比看不见摸不着的缥缈情意,重要得多。
  “纸笔在何处,我来写。”她拢起的指尖在眼下悄然拂过,抬起头后,整个人透着股决然。
  毋庸置疑,他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不许写!”
  门外突然传来动静,薛玉净闯了进来,夺过她手里的笔,丢到了地上,看着摇摇欲坠的她,眼眶立马红了一圈,握住了她两只手,不住摇着头道:“阿英,这封信不能写,若是真让那个人入了门,我怎么对得起你,对得起你母亲,当初是我要你嫁来岭南的,还没过两年,就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你回房里去,二姨和姨夫来想法子,今夜的事你就当不知道,你去睡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
  “夫人”,崔宜搂住了她的肩膀,打断她的话,眼圈也有些发红,“若有其他办法,我何至于要逼着阿英写这封信?”
  “崔宜,你也知道你在逼她!”薛玉净狠狠推开了他的手臂,神色激动,看着他眼中泪意闪动,哽咽道,“你不是不知道,阿姐就阿英一个女儿,好不容易两个孩子慢慢将日子过起来了,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把这封信写出来,送到延昭手里,让延昭再娶新人……”
  崔宜用指腹抹去她的泪花,眼中因痛而生的红意不比她的少,“夫人,我和你只有延昭这一个孩子,我不能失去他,你也不能。先妥协,等他安然无恙归来,其余的事再说,可好?”
  “二姨”,薛明英叫了一声,看向她时,望着她与母亲相似的面容,心底的委屈冷不丁便冒了出来,眼里泪光闪了闪,用力压了下去。
  别急着委屈,她道。
  有更重要的事还没做。
  于是试着笑了笑,“我知道你待我好,这就够了。但姨夫说得没错,这封信我该写,还应当马上就写,写完了送到土司府,让哥哥看了应下婚事,求他尽快完婚。”
  “除了哥哥的性命,旁的都是小事。”
  “不足一提的……小事。”
  她说到最后,已是声音低得叫人听不见,蹲下身,捡起了那支被丢在地上的笔,握得指骨发疼。
  写信时,她好像不是自己了,仿佛隔了什么东西,亲眼看着自己在写,一字一字写得认真。
  “哥哥,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才是天底下最不可或缺之物。”
  她写下最后一句时,笔下颤了颤,墨迹染了一团在纸上,整个人跌坐在了扶手椅间,神情恍惚。
  看着这张纸被收走时,眼前闪过个画面。
  是最早的时候,哥哥教着她,要她唤他郎君。
  说是夫郎的郎,夫君的君。
  或许从此之后,这声郎君,不会再独属于她。
  她心尖一颤,仿佛突然刺入了一柄锐利无比的匕首,叫她疼得哑然,张了张口,连呼吸都带了刺痛。
  薛玉柔上前抱住了她,哭得泣不成声,“阿英,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母亲……”
  薛明英试着安慰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愣愣地摇头,脸上不知不觉就覆了层温热水意。
  都督府与土司府联姻的事,在两日后传了出来。
  婚期就定在七日后。
  只是土司府尚不肯放人,道要先在土司府上成了婚,礼成之后,便将新婚夫妇同送回都督府,届时在都督府中再办一场。
  崔宜应了下来。
  薛明英也应了。
  再三日后,她隐隐得知土司府中的婚礼盛大,还有不少人将她与嫁来岭南的那场相较,有人说比了下去,也有人说没有。
  秦妈妈气得登时要找那些碎嘴的人算账去,“我看就是那个穆家人在暗地里传的,逼着人娶她还不够,名声上还要压小姐一头!不知廉耻的东西!”
  薛明英拦下了她,只道:“没什么。秦妈妈,陪我去园子里走走罢。”
  她坐在东厢房里头,隐约听见各处为婚礼做着准备的声音,似在刻意避着东厢房,但还是免不了露出痕迹。
  她心里发闷,没个出口,和秦妈妈到了园子里,走到了一年前新辟的荷池边。
  秋风飒飒。
  池干莲枯,许多折了半截的荷叶烂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见夏日时候莲花满池,花红叶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