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说着,她出了上房,望着天边微茫亮意,只觉万事半点不由人,谁也猜不准明日会是什么样子。
  深呼出口气后,她找了秦妈妈来,让她尽快张罗了必备之物,送到上房来。
  不久前在岭南都督府时,秦妈妈便备过一遭,当时她送到了东厢房里,由这些东西跟着姑爷出征。
  这次也很快便备齐了,赶着送来了上房。
  薛明英叫住了她,自己也没进去打扰两人,只是在外坐着,默默想着心里的事。
  等帘子从里头一掀,她忙站了起来,看见母亲眼圈发红,才哭过的样子,陆原将一方绣帕塞到了袖管里头,定定看着母亲,脸上泛着心疼。
  “娘,东西我叫秦妈妈都准备好了。”
  “好。”薛玉柔哑着声应下,见了送来的甲衣兜鍪,抹去了眼角的泪光,抬头对陆原道,“这还是我第一次送你出征,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就让我替你更衣穿上罢。”
  陆原眼圈亦有些红,紧握住了她的柔掌,道了声好。
  他察觉到这段时日她的疏离,却在这一刻重新感受到了她昔日对他的情重,心中发酸发涩,竟有个念头生出,想就此在她面前跪下,将陈年往事敞开说尽,求她的原谅。
  如她所言,他就要出征了,无论战事大小,总是难免生死存亡。所以只要他说出来,她听见了,便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说要追究他的过错,更别说要……离开他、离开国公府。
  可当她站在他面前,前所未有地精心服侍着他,亲手替他换了湿衣,又替他套上了里衣、穿上甲衣,甚至还踮起足尖,在他微微低头之际替他戴上兜鍪后,他嗓子里像是堵了团棉絮,让那些话无法出口。
  当年她是肃宁伯府的大娘子,他不过个身份低贱的马夫,在马场上救过她后,两人暗暗有了来往,他也没奢望能娶她。
  直到有一日她拉着他的手,跪在她父亲肃宁伯面前说只愿嫁他。
  她父亲见她执拗,当面未说不肯,背地里却找到了他,只说了一句,只要他愿意前往军中,立功得了官身,能在上京立足之际,便能入得了肃宁伯府的门,娶她为妻。
  他自知道这位伯爷所说未必是真,什么叫做能在上京立足,九品是官,一品也是官。
  那位伯爷许是也看了出来,亲口许诺只要过了六品,便容他前来求娶。
  最后还道,“若你舍得让她被旁人奚落,堂堂伯府娘子却嫁了个卑贱马夫,若没娘家接济只怕饭都吃不上,老夫成全你们就是。”
  他本想着既然她为他豁出去了,那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放开她,可在听见这些话时,他不由低下了头,想起偶然在席间看到的那些世家小姐的攀比样子,将人贬低到泥里还不够,甚至像是要那人去死……他呼吸骤然一窒,便应了下来。
  没想到当初他抱着不要让她被旁人奚落笑话的想法入了伍,现在却生出这样的念头,想趁着出征之际,欺负她,逼着她答应原谅他。
  是他对不住她。
  彻底穿戴好后,陆原见她指尖就要从自己身上离开,害怕失去什么般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叫了她一声小姐,声音有些发颤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回来,回到你身边。”
  届时是好是坏,他全听她发落,就算她要他去死,也绝无怨言。
  薛玉柔在他怀里闭上眼,低低地嗯了声。
  陆原用力地抱了抱她,又马上松开了,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卧房。
  战事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从传回的零星消息便可窥见,打得异常惨烈。
  西北军上下尽皆信奉此番师出有名,拼了死力要助着晋王攻入上京,救出被迫禅位的皇帝,以全西北军一个忠勇之名。
  届时论功行赏,他们也不必再回西北苦寒之地,从此便入了京畿,拥在晋王左右,尽享权势富贵,位极人臣。
  战线一度打到了关内道,会州、灵州、原州短短几日内数度易主,死伤数万。
  隔上一段时日,薛明英便察觉到国公府内外的守备便强上一分,她与哥哥说了之后,便听他道:“岳父在前线杀敌,万万不能叫齐国公府出了事,才派了这么些人来,未必是前线出了什么事,阿英不必多想。”
  崔延昭安慰着她,却在最近派来之人里头看见了此前押送他的几个人,若他没记错,这些人是金吾卫出身,官职还不小,本该护卫在天子身边才对。
  听说新帝眼下到了庆州督战,这些人却被派来守着国公府……
  他见那人神情微恍地说了声希望如此,握住了她的手给予暖意,默默想着战事只怕更焦灼了,一面却又不由分心,想那位新帝到底死心与否。
  如若死心,这般危急情势底下,却特意将这些金吾卫派来国公府,而不是跟着他去庆州……
  崔延昭握紧了那人的手,始终无法真正说服自己。
  第53章 她叫的不是他。
  远在百里外的庆州军营,随着日头收尽余晖,夜幕渐渐降下,四处点起火把照明,火光烧得嘶嘶烈烈,不时随风猛窜起丈高,将巡行的兵士所佩刀剑照得银光烁动,也将他们脸上的紧绷照得分明。
  已经打到第四个月了。
  眼下西北军后有凉州之兵围追堵截,前有庆州、宁州大军严阵以待,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走,只好在灵州、原州一带不断徘徊,几次寻找破局战机。
  却都被狠狠打了回去。
  任谁都看出西北军气数已尽,只要前后大军完成合围,便可瓮中捉鳖,或劝降,或可围堵耗死。
  主帐内烛火通明,才刚散了场密会,陆陆续续有将领从里头走出,程昱却被留了下来。
  “陆原到哪儿了?”李珣声音沙哑,熬了几日的夜,眼底微微发红,眸光却始终锐利。
  “若无差错,最快后半夜便可以入会州境内,臣已派了人在几处山上瞭望,若见了火光,便来回禀。算算还有一两个时辰,主子这几天日夜无暇休息,不如歇息片刻……”
  “不用。你再派些人回去,护着国公府。”李珣望着烛光出了会神,想到了谁,神色莫名一温,很快却又都压下了,摆摆手,让他出去安排。
  程昱应声是后,默默退了出去,帐前忍不住暗暗叹了声气。
  这些日子以来,主子在为战事操心的同时,就没放下过国公府,几次让他将身边的金吾卫调回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护着那里。
  可大战当前,明明主子身边才更加危机四伏,这般行事,竟是隐隐将自己的安危放在了那位娘子之后。
  主子曾为了诱敌深入,故意放出消息说銮驾到了庆州,将西北军引出凉州,诱入原州一带,才有了如今西北军腹背受敌的局面。
  任谁也无法将方才那个感情用事之人,与这四个月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主帅想到一处。
  可一切偏偏就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程昱抹了把脸,不再想这些事,想着大战一触即发,不能掉以轻心,又去亲自检视了一番,交代好各处谨慎行事。
  到了后半夜,他正仰头看向天上北斗所指方位,估摸着齐国公的大军到了哪里,突然听见马蹄之声哒哒响起,马背上之人高喊道:“将军!火光起了!火光亮起来了!”
  这句话便如一滴清水入了油锅,瞬间将整个军营炸开了来,早已等得蠢蠢欲动的大军开拔而动,战意昂扬地向着原州方向急行军。
  一天一夜之后,战局见了分晓。
  西北军举帜投降,争先恐后地丢下了身上武器,跪在原州城外,迎着大军入城。
  李珣没进去,只问了句,“李珩在哪里?”
  李珩,昔日晋王,如今反贼之名。
  程昱道:“将士们还在城中搜查,等有了消息臣便禀报主子。”
  但将原州城翻了个底朝天后,有些地方甚至撬地三尺,却还是没有李珩的身影,活生生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般,愣是叫人找不到。
  李珣捻着手中的笔管,闭眸想了想他会去哪里。
  成王败寇,他应知难逃一死,临死前若还想着挣扎……
  “回京!”
  李珣想到了个地方,背上瞬间多了层冷汗,立马站了起来,步履匆匆向帐外走去。
  帐门刚一掀开,便看见有人飞马前来,来不及煞停马蹄便从马背跳下,气喘吁吁道:“陛下!东边传来消息,说有队人马正朝京中方向窜逃,气势汹汹,末将已派人前去追及……”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道人影跃上马背,狠厉地“驾”了声,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直直向着京畿而去。
  李珣对李珩为人了解得足够清楚,阴毒刻薄,睚眦必报,若知死期将至,必然会抱着鱼死网破之心,想尽办法诛让他沦落到此地步的罪魁祸首之心。
  上京人尽皆知,陆原对其夫人钟爱有加,视若珍宝明珠。
  若他所料不差,李珩去上京只为了一件事,攻入国公府中,肆意泄恨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