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抬起泪眼望向他,还未曾反应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可等他不再看她一眼,迈着大步离开居玄堂,渐渐又变成那个不为私情所困的储君模样时,她愣在了美人榻上。
  先是不可置信,而后紧捂住了心口,感觉到那里又重新怦然跳动起来,仿佛重活了一次般,激动欣喜。
  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愿放了她吗?
  愣怔了会儿,薛明英赶紧抹去了两颊湿润的泪痕,匆匆下榻,连鞋履都等不及套,想要看看外头是否备好了回去的马车。
  当马车车轮碾过宫门之际,些微震动传来。
  上车后一直低着头的薛明英身子开始跟着微微发颤。
  这一震后,便是车从宫道驶上了朱雀街,越向前,便离那东宫越远、两仪殿越远了。
  这次离开,从今往后,她再不会踏入这里了。
  她忍不住推开车窗,探出窗口,向那重重宫阙处望了一眼。
  那些殿宇浸在薄雾中,叫人看得不甚分明,却莫名像行将苏醒的巨兽,醒来后,会噬尽人的血肉。
  薛明英亲自领悟过。
  而今,算是柳暗花明,获了新生。
  她心头生起了从前对那人的感激之情。
  不论如何,他到底与那人不同,明明可以却没毁了她,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衷心愿他从此是个明君天子,妻妾成群,儿女满堂,名垂千古。
  薛明英合上车窗,靠在车壁之上,缓缓地舒出口长气,慢慢地露出了尘埃落定般安心的笑。
  等回到国公府,天已亮了,匆匆赶来的秦妈妈将她从马车上接进府里,见着那送来的马车上坐着的车夫都是眼生之人,看一眼仿佛能将人腿吓软。赶紧将她接了进来道:“小姐大早上出去到了哪里?昨日夫人问了几次,还是国公爷帮着敷衍了过去。”
  薛明英笑笑道:“有些事,去了远些的地方。”
  她本要去上房见母亲,秦妈妈见她眼还肿着,哭了很久的样子,又想起方才那马车、车夫都不像是寻常人家能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忽然想到就要登基的那位来。
  想问清楚,又怕自己问出什么来,想了想,还是将话都咽了下去,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勉强笑道:“小姐先洗把脸罢,从外头赶回来,路上风尘多。”
  薛明英点头道好,便先洗漱了一番。才刚用巾子擦干了脸后,听见侍女声传来,说姑爷到了。
  她脸上露出喜意来,想着那人果真说话算数,转身出了房门,兴冲冲地奔向那人。
  “哥哥!”
  她踏着绣鞋连连下阶,长裙扬在空中,就那样投入了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热泪含在了眼眶。
  昨日有些时候,她当真以为再见不到他了。
  “阿英别哭”,崔延昭柔柔地道了声,倒也想和她温存,只是还有旁人在,便提醒她道:“我没事,不过是场误会,是程大人亲自送我回来的。”
  薛明英从他怀里抬起头,见他脸上还好,除了憔悴些,不像受过刑的样子,慢慢安下了心,回过神,离了他怀里,看向他口中所说那位程大人……
  是程昱。
  她还记得在那院子里,先是这位程大人拦着不让她走,后面还亲眼目睹了她被人扛在肩上,弄到了马车上。
  她的绣鞋也是他捡的。
  面对这样的人,薛明英有些不自在,但又不想在哥哥面前表露,抿了抿唇后,淡淡地说了声,“多谢程大人送我家郎君回来。”
  程昱一见到她,眸中的诧异就未曾消失。
  他本以为,主子让他放了崔延昭,是因为得偿所愿,便不打算再对这位岭南来的崔长史做什么。
  可没想到会在国公府再度见到这位薛娘子,还是在今日,主子的登基大典,也本该是这位娘子入宫的日子。
  主子做了这么多,不就是要将这位薛娘子留在宫中吗?怎会放她回了国公府?
  这一疑惑未解,又亲眼见到这位娘子投入了旁人怀里,委实没想到在主子面前那般强硬不屈的一个娘子,在她口中郎君面前,却是要人呵护哄着的娇娘子姿态。
  但他只觉得手脚生寒。他作为局外之人看着都觉刺眼,若是叫主子亲眼见了……
  他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也不敢在这里多逗留,回了那位娘子后,便连忙说自己身上还有事,辞了去。
  他知道这位娘子身边有不少暗卫,少不得要记下这等事,若记下他在场,主子除了看那些暗卫传来的密信,还将他叫过去问起内中详情来,只怕他要吃大亏。
  还是躲了去好。
  薛明英见送走了这位东宫之人,松了口气,又仔细打量了一番崔延昭,确认他好好地站在自己跟前,才如释重负地朝他笑道:“哥哥,你没事就好!先……先去洗一洗罢,等会娘醒了,我们一起去见她!她这些日子总是提起你,我没敢和她说你去打仗的事,只说岭南一时脱不开身,你才没来上京。”
  崔延昭却将她方才见到那位金吾卫大将军的神色暗暗记了下来,从抵触到松了口气,他都看得分明。
  他比她知道得多,这位金吾卫大将军是那位储君的左膀右臂,许多事那位储君不便去办,便都落在了这位金吾卫大将军手上。
  那日将他从院子里押走的是他,今日送他回来的也是他。
  在这短短的一天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又是如何说服那位储君,将他放出来的。
  “怎么了?”薛明英见他看着自己,却不动,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崔延昭压下心中乱麻,揽紧她抱了一抱,才觉得心落在了实处。
  等他沐浴完,两人同入了上房,薛明英坐在床畔,替母亲往身后垫了个引枕,帮她坐了起来。
  薛玉柔握住她的手,一面又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青壮郎子,快一年没见,倒是又成熟稳重了许多,有些他父亲样子了。
  她看得满意,见他跪下说着小婿来迟,还请岳母原谅,赶紧让秦妈妈扶了他起来,请到位子上坐着。
  她笑道:“自家人行什么虚礼?延昭,从岭南赶来,一路辛苦了。”
  崔延昭含笑说没什么,又看了眼薛明英,温声道,“我代父亲去底下办事时,多有赶路的时候,来上京算不了什么。倒是阿英,她从小便得岳母养在闺中,这次一得知岳母的消息就从岭南赶来,一路风餐露宿,定然不惯,比我要辛苦万分。”
  薛玉柔笑着看向薛明英,“阿英,你听听,你哥哥是心疼你了!”
  笑着又咳嗽起来,她病还未好全,大夫交代要静心养着,少些大喜大悲。
  薛明英替她叩着背,急道:“娘先别说话了,坐坐便躺下罢。”
  崔延昭也倒了杯茶送过来,薛明英接了,送到了母亲手里。
  薛玉柔抿了口茶,见这两人默契登对的样子,暗暗点头,摸了摸薛明英的脸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头有多高兴。只要延昭待你好,便是不来这里,比让我吃药还叫我病好得快。”
  薛明英眼圈红了起来,叫了声娘。
  薛玉柔将她搂在了怀里抱着,崔延昭见母女两个亲近,便退到了自己方才位子上,含笑守在一旁。
  之后,薛玉柔又感慨道:“延昭,你不知道,我写信去岭南时,虽笃定你母亲和你都愿意,但久等回信不来,我心中还是有些发慌,怕你改了心意。”
  崔延昭忙站起来道:“不会,我待阿英之心,绝不会改!”
  薛玉柔要他坐下,笑道:“不过是闲谈,你这般多礼,哪里还像家里人?”
  薛明英却想到什么,暗暗地瞥了那人一眼,有些委屈。
  “阿英?”崔延昭不解地看向她。
  薛明英哼哼道:“之前我给哥哥也寄了信,哥哥就没回我。”
  他还义正辞严地在母亲面前说待她之心绝不会改。
  不回她信的那阵子肯定是犹豫了。
  在岭南她没记起来,被母亲一说倒全想起来了。
  “你何时给我寄的信?”崔延昭愣住了,“我从未收到。只有岳母写的几封家信送到了母亲手里,我还在里头找有没有你对我说的话。”
  薛明英也愣住了,“我写的信是和有次家信一起寄出的,若是家信到了岭南,怎么找不到我写的信呢?总不能是有人将我写的信特意抽了出来……”
  忽然之间,她想到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渐渐低下声来。
  又扯起嘴角笑笑道:“也可能是我不小心,没塞到信封里去。反正都是过去之事,没什么好追究的了。”
  崔延昭见她刚才还眉头紧蹙,想着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的模样,想到什么之后反而遮掩起来,心中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喉中涩得发紧。
  她想到了谁,在包庇谁?
  平地惊雷般,远处传来几声重重的鼓鸣,一下连着一下,含威带势,听得叫人心惊。
  登基大典礼成,新皇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