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杨意迟愣在原地,他抬起头看向柳应悬,在星光和车灯前看了他一会儿,柳应悬朝他笑了笑。杨意迟一动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杨意迟微微转过身,颈椎变得僵直。杨意迟张了张嘴,眼神里先是茫然一片,又恍惚得大梦初醒,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抽动几下,滚烫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杨意迟抬起手背,发狠般地擦掉眼泪。可是不行,决堤的坝口完全没法还原,他还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得停不下来……怎么会这样?
  柳应悬叼起烟,拢着打火机点燃。他不再说话,一直等着杨意迟哭完。
  杨意迟的脖子、脸上、手臂和后背都有伤,柳应悬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林凤仪的话在这一刻又浮现出来。
  ——杨大和杨大媳妇简直不是人。
  柳应悬抽着烟,夜空下的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他的胃里不太舒服起来,和撞见白鸿轩欺负杨意迟的那天一样,身体里有一簇燃起的心火。
  他妈的,真是个操蛋的世界。
  等到少年压抑的哭声渐渐缓和,柳应悬把烟熄灭,语调温和地对他说:“上来。”
  这回,杨意迟听话了。
  他载着杨意迟去医院,这路在今天晚上走了两遍。林凤仪坐他摩托后面时总是不客气地搂着他,杨意迟却始终和柳应悬保持着距离。
  杨意迟走进医院时仿佛暂时丧失了思考能力,被柳应悬拉着手腕走。柳应悬的手心很热,而杨意迟的手腕全是硬的骨头。
  护士带着杨意迟去处理伤口,小声念叨:“怎么搞成这样子。”
  杨意迟忽然反应过来,刹那间仿佛心脏在发颤,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多少钱?”
  “什么?”
  “要多少钱……”
  “你哥哥去交了,你坐着别动,我弄快一点。”护士按住杨意迟的肩膀,“你是不是不学好去哪儿打架了?”
  杨意迟没有回答,护士拉开他后面的衣服,看见杨意迟的后背新伤叠着旧伤,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等杨意迟的伤口处理好,柳应悬已经拎着一袋药走过来。
  杨意迟低着头,像是患上失语症,只知道跟着柳应悬。柳应悬见他身上这件衣服烂得实在不能穿了,直截了当地让他脱下来,又脱下自己身上的t恤,往杨意迟头上套。
  他的t恤对于杨意迟来说大了一号,残留着一点柳应悬身上的体温,但并没有汗臭。柳应悬赤裸着上身,蓝色牛仔裤勾勒出他劲瘦的腰,他再次跨上摩托。
  杨意迟的脑袋包了一圈绷带,坐在柳应悬的摩托后面,脊背僵硬地挺直,夏夜的风从柳应悬的脸颊两侧吹过,而后吹到杨意迟微微充血的眼睛里。
  柳应悬把杨意迟带回家,拎着他的包还有药。杨意迟站在院门外,迟疑到底要不要进去的时候,柳应悬从背后推了他一把,杨意迟没防备,立刻跌跌撞撞地往前迈了一步。
  “肚子饿吗?”柳应悬进屋打开灯。
  杨意迟慢慢地走过来。
  “又变哑巴了是不是。”柳应悬轻笑一声。
  林凤仪做的菜冰箱里还有剩,只是没有主食了。柳应悬熟练地开火,厨房很快充满氤氲的热气。他下了一碗面,控制了一些量,额外加煎蛋和肉丝。
  出去的时候,杨意迟还傻站在桌前。柳应悬叫他坐下,他才非常局促地坐下。柳应悬把面放在他的面前,命令道:“吃。”
  “……谢谢。”
  杨意迟拿起筷子,柳应悬在他对面坐下。杨意迟吃第一口,有些被烫到,却还是舍不得吐出来,让滚烫美味的食物滑过他的喉咙。
  第一口吃完,杨意迟几乎被这种巨大的满足给吓到了。他只觉得脑子一片凝滞,长久的饥饿感被一碗热汤面浇灭又引燃。第二口、第三口……杨意迟吃得越来越快,差点要把舌头也吞下去。
  接着,他被呛了一下,猛烈地咳嗽起来。
  柳应悬说:“慢点吃。”
  杨意迟心里一紧,眼眶又不自觉地发热。他面红耳赤地喝完面汤,对柳应悬说:“对不起……之前对不起,小柳哥。”
  他很快又说:“我……我是上次听见白鸿轩这样叫你。不能……不能叫的话,我下次不叫了。”
  柳应悬微微一笑,说:“叫吧,白鸿轩那家伙都能叫,你有什么不能叫的……或者叫我名字也行。”
  他用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柳应悬,这三个字。”
  “柳应悬。”杨意迟重复。
  “嗯。”柳应悬应道。
  “小柳哥。”他的声音因为之前流泪而变得沙哑。
  “都行。”柳应悬说,“你今晚可以留在我家。”
  第5章 留宿
  杨意迟知道柳应悬是谁了——堂屋的另一侧有个敞开的房间,黑色祭服和彩色面具摆放其中,墙角还靠着木质的长柄仪仗。尽管杨意迟并不关心村里的迎神祭,但他生活在这里,也一定有所耳闻。
  柳应悬是西陵村的巫师,是那个可以与神共舞的人。
  窗里窗外已经遁入深邃朦胧的夜,蛙声和虫鸣像是隔着一层纱。柳家的堂屋有一张套着蓝色沙发布的软沙发,样式虽然过时,但看起来却很舒服。柳应悬拿来枕头和毛毯,还有毛巾、牙刷、香皂,一起递给杨意迟。
  “洗漱的地方在外面,想喝什么吃什么就去厨房。”柳应悬打了个哈欠,“我放东西的那间房间不要去,另一半封死的宅子也不要去。就这样……你休息吧。哦对了,记得把药吃了。”
  “小柳哥。”杨意迟看着他的背影,又在灯下叫住他。
  “嗯?”柳应悬回过头,垂着头看过来,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晕开淡淡的白色。
  杨意迟也不明白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是神仕大人,对吗?我可以……请你帮我问神吗?”
  柳应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杨意迟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他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他笑道:“我还以为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儿,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你有什么问题,等明天我找本百科全书给你。”
  “我……”他十六岁,不是小孩儿了。
  “睡吧。”柳应悬不想再和他说话。
  柳应悬转身离去,杨意迟眼睛里的红血丝仍然没有褪去。温暖的灯光驱散不开藏在他身体里的阴郁,仿佛有一层云翳盘旋在杨意迟的眼睛里,他注视着柳应悬,直到他很快地上了楼。
  片刻后,杨意迟吃了药,把自己吃完的面碗和筷子都洗干净。他在镜子前看裹着一头纱布的自己,脖子和手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他一身冰冷的药味,穿着柳应悬的衣服,杨意迟忽然认不出镜子中的人。
  他回到堂屋,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蜷缩起来,把自己完全交给这种陌生的柔软。他唯一随身携带的背包放在脚边,柳应悬之前送他的匕首被放在最里侧的夹层中。
  杨意迟只是刚刚闭上眼睛,药劲和疲惫双重来袭,他几乎没有半点挣扎,就陷入深不可测的睡眠里。
  但杨意迟睡得不安稳,他很少有安稳的时刻。
  他长大了,听过太多关于他亲生母亲的议论。她把自己生下来后就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杨意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杨婶有时候会恶毒地盯着他看,幽幽地说:“你长得像那个贱货。”
  杨意迟知道自己不能回答,有关他的出生,有关他为什么要留在杨家。每个人都说他是杨大和疯女人的私生子,杨意迟也觉得这是最有可能的。
  小杂种。他曾经不懂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后来能听懂了,即使他觉得屈辱和愤怒,绝大多数的时间却也只能选择往下咽。他不能惹麻烦,他是多余的,他是有罪的。他要干很多活,却还是吃不饱。
  杨家是十分复杂的。杨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意迟从来不叫他父亲,经常省略掉称呼。
  他读完小学,杨婶不想让他上初中,是杨意迟跪着求来的,杨婶的儿子难得也帮忙说了几句。他读完初中,成绩太好了,这回杨婶的儿子也不帮他说话,杨大和杨婶商量几天,说什么都不给他交高中的学费。
  ——开什么玩笑!就他还想做飞出去的凤凰?大儿子只读了个大专,杨意迟最好赶紧出去打工挣钱。
  杨意迟没有钱,但是他想读书。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他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只要考上大学,他就能想办法离开这里……这些年来,他真的厌烦了,厌烦做每个人口中的“小杂种”,厌烦做活在杨家的鬼魂。
  他想做一个真正的人。
  一个跟杨家,跟西陵村没有关系的人。
  可是,可是他……
  杨意迟在梦里无声地奔跑和尖叫起来,下一秒,仿佛有一双手从背后猛地把他向前一推。杨意迟艰难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