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纪浮点头:“邓宇结婚你别戴婚庆公司的领带,戴我这条。”
  “为什么?”万荻声又问。
  “这条搭你。”纪浮说,“好看。”
  万荻声偏过些脸,烟灰老长一节落在地上,他脸有点热。
  “说话。”纪浮见他傻愣愣的,“戴这条,记住了吗?”
  “好。”万荻声点头。
  “今天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纪浮看着他眼睛,“自己还有债务,尽量少操心别人了。你只是觉得她们娘俩可怜,我清楚,但别人未必清楚,甚至还可能大肆传谣,对不对?”
  万荻声忽然一笑,迎着他视线:“那我以后遇什么事先问你啊,哥。”
  “好啊。”纪浮说,“乖啊。”
  第12章
  邓宇结婚的日子是农历春节前第五天。纪浮没去,他要留在店里,上午有客人过来取货,万荻声已经把货捆在手推车上,等到十点整他拖着车去巷口等人。
  上午店里进了几个人,买些起子钳子这些东西,街坊邻居来借个剪刀,撕点儿胶带什么的。纪浮裹着自己最厚的那件绒外套,寸步不离小太阳。南方城市的降温过程像是患有拖延症的冬天赶ddl,终于大难临头了才赶快跑去温控系统面前,先深感抱歉地双手合十拜一拜,然后将气温旋钮一把拧到底。每年出现这种情况,大约就是要过年了。
  过去的纪浮对四季变化并不敏感,一年到头穿西装,恒温的大楼,夏天空调冬天暖气的公寓。这次他把冬季一寸寸摸了个遍。人常说由奢入俭难,反过来由俭入奢爽,时间再向前推,他只是个跟着母亲纪游从瑁城收拾行囊北上远行去大城市的孩子。
  那时候他听过母亲说过很多次“这才叫生活”。通常母亲会坐在他们家落地窗前,女士烟和红酒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随性地搭在沙发扶手,低垂着眼睛看着下边。
  纪浮在家的话她不会抽烟,但她偶尔摸不清纪浮的那些假期,一些法定节假日,学校放假有时候比她公司的假要早几天。纪浮开门回家便看见她正烟酒都来,纪浮并不介意,她则仓皇地站起来,笑一下,说,哎,这么早回来了?
  所以“生活”这个概念最初从纪游那里获取,纪游认为生活应该是这样的——轻松惬意,物质丰裕,摇表器里有百达翡丽。
  不过纪浮当时并没有将这个概念刻入自己的认知里,因为他明白这昂贵的一切的缘由说起来并不光彩。可无论如何纪浮都由衷感激她。纪游是个坚定自己欲望的女人,她就是要看一看上流社会,偏要杂志上的漂亮珠宝挂在自己身上,挂不下的,就丢去衣帽间吃灰。
  所以纪浮非常合理地成为连带受益人,踏入挥金如土的行业,谈吐不凡举止得体,甚至比纪游更自然,因为有时他不需要配饰来为自己增添些什么,光溜溜的手腕也一样从容地拎起些袖子。手腕可以空,领带永远要正确,坐下后解开西装纽扣,然后微笑。这一套才是最贵的。
  纪游戴上的珠宝,纪浮取了下来,但保留了最昂贵的部分。
  后来纪游告诉他:冬天不会冷,夏天也没那么热,那才是生活。
  同样的,他当时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没有刻入认知里。他又一次想念纪游,不晓得纪游若是在天上看见自己坐在冷飕飕的五金店,周围弥散着焦油气味,会作何感想。
  今天会这样想起她,因为早晨万荻声出门前把这个交到他手上,他拿着看了半晌。
  照片里,赵三街路口的爬墙虎还没扩张领土。纪巍的腰带上别着一串钥匙,纪游穿一套当时百货大厦的职业套装,衬衫扎进一字裙。纪浮有点儿呆,像是刚睡醒被拎出来照相,不知道镜头在哪儿。
  纪浮的食指剐在照片的的边缘,这些照片年代久远,有些褪色和斑块。万荻声把他们塑封过,边缘锐利,指腹剐上去有些痛。
  这几张照片里他大约三四岁,那时候根本不记事儿,所以并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拍照。姥爷在照片背面只写了三个名字,没有写具体的日期或事件。
  早上万荻声把这些照片塞给他就走了,去帮邓宇接新娘,接去酒店后吃饭。邓宇听说纪浮不过去还恼了几句,叫他把那店关了,起码中午过去吃饭。纪浮有点儿抗拒那个场景,坚持留守在店。
  现下稍微有点后悔,独坐在店里看照片的确略感心酸悲凉。
  纪游在五年前这样一个冬天过世的,酗酒而亡。“下次假期回去瑁城处理一下老房子吧”,纪游在他大学时期常常跟他这么说,每次纪浮都回答“好啊”,但他们在那个回去瑁城的“下次”里,一次是纪巍的葬礼,又一次是纪游的。纪浮怀疑,再“下一次”,会是他自己的。
  上午九点五十五分,纪浮收起这些照片,把它们放进护照夹。他拖着手推车,啷啷响着到巷口去,取货的人也准时到了。纪浮见过他两回,是个精瘦的小伙子,讲话不是本地口音。纪浮帮着把一箱东西搬上他后备箱,小伙子笑眯眯地说走了。
  纪浮也“嗯”了声,说再见。
  刚抓上他这小推车的把手,纪浮听见马路侧边有个耳熟的女声在喊他。
  “真是你啊!”
  “……林飞笙?”纪浮很意外,想来人真是不能过分回忆往事,容易被旧友找上门。他看着林飞笙拎着咖啡馆的大纸袋子跑近,跟了句:“你看着点儿车啊。”
  “哈哈哈哈哈!”林飞笙跑到他面前,瞪着眼睛仔细看他脸,“天哪我感觉跟你有半个世纪没见过了。”
  纪浮则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陶知宇是我表妹。”林飞笙说,“汽修城那个陶经理,我一回来,她就跟我说店里来了个大帅哥,名字也好听。我说帅哥常见,名字有多好听,她说,纪浮。我一想,该不会是你吧。”
  纪浮伸手跟她握了握:“真是很久没见了,放假了?挺早啊今年。”
  “屁呢,我请假先回来的,居家办公。”林飞笙叹气,“身体出了点问题,上周就回来了。”
  “啊?”纪浮看看她,“是怎么了?”
  “都……都是我这年纪的基础问题,毕竟我过完年都三十六了。”林飞笙没细说,一摆手,“走吧,我去你那坐坐,跟你聊会儿,方便吗?”
  “方便。”纪浮点头,“你这都……这几杯咖啡啊?”
  “六杯。”林飞笙说,“我不知道你那多少人,我一趟也只拎得动这么多。”
  纪浮伸手:“我拎吧。我店里今天就我一个人,一会儿万老板估计要回来,加上你就三个人。”
  “无所谓。”林飞笙把一大提咖啡交给他,“反正我下午也要喝的。”
  “不能这么喝吧……哎不过也没办法,我知道。”纪浮拖着空的手推车,带林飞笙走进倒盐巷子。
  林飞笙虽说过了年三十六岁,但人是漂亮的,所以巷口孙姐在店里隔着玻璃盯了好一会儿。她迈进五金店的步伐和纪浮头一回过来时别无二致,先踏进来一只鞋,停顿片刻再继续进来。
  “哇。”林飞笙也是第一眼看向店里那个危楼货架,问,“它不能倒吧?”
  “不能。”纪浮把手推车归位,咖啡搁在收银台上。
  “哇!”林飞笙这个哇得很真心,“你的车?酷啊!你会骑?”
  “我老板的。”纪浮给她拎了个塑料凳子,“坐吧。”
  林飞笙坐下,继续看着他:“以后走这个长发路线了?”
  纪浮随便拿了两杯出来,都是热饮,打开直饮口抿了一下:“等开春吧,暖和了再剪,我现在这个经济条件,要先保证温饱。”
  “拉倒啊。”林飞笙甩过去一个无语的眼神,“你这简历还保证温饱,去做三个月股票经理你能把这店盘下来了。”
  “唉,别别。”纪浮笑着,手指沿着纸杯小幅度摩挲,“哪有那么神,我现在是看不懂股市了,太魔幻。”
  林飞笙又看看这间铺子,从危楼货架看到摩托车再看到水池,最后又看着纪浮:“我认真的,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啊?别给我讲什么职业无贵贱,我就纯问你,究竟怎么了?”
  “不想努力了。”纪浮又喝一口,他这杯是香草拿铁,热乎乎的很舒服。
  “啊?”林飞笙听不明白,“那你……那你更应该去找个高薪工作啊?狠命干它个几年,攒一笔钱提前退休,反正你……”
  林飞笙倏地闭嘴。
  纪浮笑了:“我什么?”
  “别装了你个男同。”林飞笙直言不讳,“没有婚育压力。”
  纪浮差点笑喷出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又没谈过恋爱。”
  林飞笙耸肩:“我又不瞎,一开始不确定,后来觉得你……你保双争弯吧。”
  “好吧。”纪浮继续喝咖啡,原来是纯看出来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林飞笙提出了这次找他最主要的事情:“纪浮,明年黎总会高位减持套现,然后彻底离开泰迅公司,他打算入股一家做能源的,半国企,我也会跟过去,你有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