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坠露拿着药瓶,撩起那人身上虚挂着的几片破布,神情自若,对这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什么反应,可能是习惯了这些事,所以噙梦才叫她来。不过我却很有反应,破布下的疮口看一眼都头皮发麻,我立刻转头,背对她们。然后发现几个狱卒也专注看着牢里的人。
  这实在不妥,虽说这是个犯人,狱卒奉命看守,可毕竟是个美人,美人怎能随随便便被看了去?这是对美人的不敬。我当即让她们转过头去。有几个不太灵光的狱卒还有些莫名,心有疑惑地偷偷瞥我。人现在重伤昏迷,少看一会儿又不会飞走,这几个狱卒一板一眼的,真有些傻气横生。
  第二章
  “白大人,小的已将药都敷上了,您来瞧瞧?”
  这小丫头的手脚很麻利,我太虚神游了半刻钟不到,她就来叫我了。我见她双手沾血,衣裙上也沾了血迹,有些狼狈,面色却依然平和。我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小的不辛苦,只怕敷得不好,耽误了事。”说着让开一步,我踱步过去,察看了一番地上之人的伤口,坠露敷得很小心,还把伤口周围的皮肤都擦了一遍,现在那具伤体看上去干净不少,没那么血肉模糊了。本医师那零星一点的医德于是又蹿高几寸,决定最后的包扎还是由自己来做。况且坠露已替我弄了一身血,我对美人,无论大小,一向都很怜惜,就不劳烦她了。
  “你做得很好,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你回去罢。”我转头冲她笑了笑。
  ”是,小的告退。”坠露向我屈一礼便退下。
  我把桌上的药箱拿过来,先从里面掏出一个面罩戴上,又给自己套上一副手套,这才从里面取出厚厚一叠布带。四肢上的包扎倒不难,只是她身上有很多伤口是在躯干,躺着不好包。我就把人先拖到墙边,再扶她坐起。不知是我的动作太大扯着她伤口了,还是那些药发挥效用了,我只听到她闷哼了一声。我向她看去,发现她已经醒了。
  双目充血,有些吓人。我在心头略略吃了一惊,复又看去,她的视线也缓缓看向我,一双杏眼,补全了美人图的最后一块。我果然不会看错,适才搬尸的辛苦也随之消散,我露出喜色,招呼她一声,“你醒啦。”
  她看了我两眼,就又把眼睛闭上了,一句话也没说。本御医有些讪讪,纡尊降贵地同一个阶下囚搭话,反被无视,说出去本大人的面子还往哪搁?好在我是个善解人意之人,人被打成这样,又刚刚苏醒,脾气差些也是在所难免,理解理解。我继续替她包扎。包腰上那块时,我把人往我怀里的方向略揽了揽,方便把布带绕到她身后。忽然我听到耳边啧了一声,我正疑心这一声饱含嫌弃的啧声许是我蹲得太久有些耳鸣听差了,就忽然被人一击双肩,重重跌倒在地。
  坐倒在地时,其实我还有点发懵,直到狱卒们纷纷涌进牢门,七手八脚地将我搀扶起来,而我对面的那张脸上清清楚楚显着一副嫌恶的神色,我才彻底搞明白一件事。
  这天杀的竟然敢推我!
  “大人您没事罢?”
  “白大人不要紧罢。”
  “大人,小的立刻替您叫御医!”
  叫什么,我自己就是御医!我再一次感到公主府的狱卒真的有些傻里傻气,我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不要在我周围瞎打转,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袍,两肩处有血迹,正是她刚才推我时按下的。我一看到这血迹心里那股火就噌得上来,本大人今日吃了晚饭就赶来,替你医治到这时,还亲手替你包扎,任劳任怨,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竟敢推本大人?!而且神色里的那份嫌弃是怎么一回事,本大人没嫌弃你,你反倒先嫌弃上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正欲破口大骂,一抬头发现众狱卒们还一脸担忧关切地注视着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堂堂宫廷御医、公主伴读,哪有和个要死不活的犯人对骂的道理,有失身份哪!我把即将冲出口的秽言秽语掐死在嘴里,清了清嗓,摆上一副片叶不沾身的从容面孔,紧急换了一套说辞,“你今日推我事小,但若敢继续违抗公主殿下,到时候就不是几瓶药就能解决的了。讨不到半点好的事,我劝你别再做,早日把该招的都招了,也早些免去皮肉之苦。望你好自为之。”
  我将一席话说得深明大义,言辞恳恳,将作为臣子对公主的一片忠心,以及作为医师对病人的一份关心两厢结合,自以为说得颇有风度,接着我又风度翩翩地踏出牢门,我想我的后背现正承载着一众小狱卒钦佩的目光。
  你们继续钦佩罢,本御医要飞奔回家了。亲娘啊,这跌倒在地又沾了血的衣袍我真是一刻也穿不下去了!
  第二天,我又一身干净体面地朝公主府去了。昨夜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跟公主报备一声就回府了,今日再去一趟。其实我今日一大早就起了,一醒来就叫丫头们给我准备好热水沐浴,虽然我昨夜回来泡了足足三个时辰,我自己也觉得洗得很干净了,不过今日要去见公主,我觉得我还是再洗一遍得好。
  我让丫头们再给我准备些玫瑰露,我要倒进热水里,去去味儿,添添香儿。沐浴完后,我试了几身衣服,挑了件黛紫长衫,衣襟衣袖处绣上兰花样式的银线,低调又骚包得不行,很合我心意。我大概有两个月不曾看到公主了,在府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终于估摸着该到她下朝的时候,火速坐进轿中,朝公主府奔去。
  “公主可回来了?”到了门口,我问门卫。
  “白大人安好。公主殿下在府中呢,噙梦姊姊此刻就在前厅,您问噙梦姊姊就知公主殿下在哪。”
  “好好,我这就去。”我心中大悦,快步向大厅走去,老远见噙梦在和一个丫鬟说话,然后这丫鬟就欠了欠身告退,朝我这边来了,我一看原来是坠露。“白大人您来了,坠露给您请安。噙梦姊姊刚刚和我说呢,以后白大人还有像昨天那样的事,只管叫我去。”坠露看见我笑意盈盈。
  昨天那样的事,是哪样的事?是我包扎的事,还是你敷药的事?难道我昨日被个犯人推翻在地的事已是贵府人人皆知的事了?我干干一笑,“好,好,有劳。”我囫囵回了几个字,飞快闯进了大厅。
  “噙梦!昨日的事!”我上前一把逮住噙梦。
  噙梦被我抓着胳膊,回过身憋着笑说,“哎唷唷您可来了,我可等着给您赔不是呢,昨日真是委屈白大人了。”说着屈下身要给我赔礼。我又一把将她抓起,“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那几个狱卒怎这样多嘴!”本大人心中很郁闷。
  “你可别冤枉她们,昨夜你走后,她们来我这报道,话呢说得死死板板,不过语气中的钦慕可不假。不过嘛……”噙梦又掩面笑,“从来只有你白大人嫌弃病人,这头一次被人嫌弃的滋味可如何?”
  我眼见着噙梦一脸的幸灾乐祸,暗下决心,这破差事再也不干了。我问公主在哪,噙梦说在书房,说着要引我过去,不过我见她笑得乐不可支,停也停不下来,遂谢绝她的好意,愤然孤身前往。
  到了书房门口,门虚掩着,我从门缝往里瞧,我的公主殿下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书。她一边的窗户透进阳光,照着她头上的鎏金银簪,明亮亮地闪着光,让人不敢逼视。每次她一个人看书的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才知道她是一位公主,尊贵而高远,我等凡人只可仰视。这种感觉既令人落寞也令人微微有一些振奋,很难说清。所以我每次只会这样偷偷地看一会儿,然后我再悄悄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近,“公主!”
  每一次公主都会被我突如其然的一声大叫吓得一激灵,抬头一看我,又哈哈大笑,最后两人笑成一团,她笑我像个老鼠一样驼背弯腰地藏在那,我笑她如惊弓之鸟被吓得差点滚下来,体统全失。每每都是如此,从无意外。
  可今日,她吓了一跳后,一见是我,一点也没有要笑的意思,反而有些惊慌。我有些不解,收起偷鸡摸狗之态,又走近了两步,“你在看什么,我可吵着你了?”我看向她手里握着的书,竟然看到几个草药名,“你在看医书,怎么这样认真,方才是被我吓傻了?”我又看向她。
  她把书合拢收进一叠书里,站起身,“什么吓傻,只是我太久没见你了,你平常不是都穿白的吗,怎么今日穿了件黛色,我都认不出来了。”她引着我去前面桌子坐。
  “哎呦,我这不是给你点惊喜吗,这颜色好不好看,据说很难染的。”我和她面对面坐下,我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她。她接过轻抿了一口,道:“好看,我府里和这颜色差不多的也有,我常常在外边也穿不过来,我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几件。”
  “衣服就不必了,我还是喜欢穿白,你只要别叫我再去那破牢里给人治伤,我就开心了。”我用盏盖拨了拨浮起的茶叶,饮了一口,桌上放的还是我喜欢的龙井。
  公主轻笑着说,“我听说了,此次确实劳烦你,不过恐怕日后我还得再劳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