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若她是寻常闺秀,她与陆箴大约没机会相遇。
  窗外淫雨霏霏,雨滴打在枝桠上噼啪作响。南边冬日少有人家烧炭,这声响听来,却很像炭火裂开的响动。
  陆箴俯下身去,轻轻吻在她的眼皮上,温热的唇瓣贴着她的眉眼一路吻下去,柔和得像细雨淌过。
  他含含糊糊说道:“阿聿,我与你的缘分好似总比旁人浅。”
  人说与人来往要看缘法,有缘之人不必索求,自会相见。而无缘之人索求半生,也未必能结成善果。
  比起缘法,陆箴更信事在人为。
  他亲眼见证了父亲无能,君主无徳,立世的根基被毁掉后他也不愿抛下一切。
  倘若世上无明君,那他便借由官场与皇家的势,亲手造一个明君出来。
  便是要他耗费一生的光阴去做这事,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这世上旁人无能为力之事良多,却罕有陆箴无法扭转的乾坤。
  独独面对言修聿时,陆箴深感无力。
  “阿聿,你自由惯了,我总害怕一个眨眼,你就悄然无声走远了。到那时,我是寻也不知往哪边寻,找也不知往哪边找。”陆箴深埋在言修聿的怀抱中,“阿聿,你教教我,该如果做才能不这样忧惧。”
  抚摸着他柔顺的乌发,言修聿只道:“陆箴,我此生是不能舍下自在的,这是我早早发过的誓。但你若是真怕极了,我也可为你发誓,发誓我走前必回知会你一声,不论到哪儿都会给你寄信去,你不必为我而惊惧万分。”
  陆箴听了不语,他的呼吸悠长平静,心底涌动的不安似是被安抚平息。
  但人的情意并非是如此浅薄的誓言能填满的,陆箴想要的,是全心全意都与他相关的言修聿,不会想着外边的人和事。
  他要言修聿,要的是从头到脚的一个人,身心皆是他的,而不是她一隅的念想,不是她片刻的心神。
  欲壑难填,不外乎如此。
  庵里丢了人,静慧与静隐两位师太起初几天还能将这不光彩之事按下不表,可寻人寻了几日都不得踪迹,耗得人实在是按耐不住了。
  里里外外都找过了,独独庵里的两位贵客的厢房不曾搜查过,怎么说都该查到陆箴那儿去了。
  算准了日子,陆箴这日特地留在厢房中等着。
  不速之客驾临时,还是气势汹汹的。
  静慧师太陪同在侧,静隐师太发话:“陆公子,近日庙里丢了样东西,贫尼虽不愿叨扰公子的清净,但搜遍庙里上下也寻不得踪迹,只剩陆公子这儿没找过,还请公子见谅。”
  陆箴抿了口茶,淡笑道:“师太请便,不必顾忌我。”
  话音刚落,姑子们就一股脑涌进来搜查了,动作之快让陆箴都惊了一下。
  静慧师太和静隐师太在一旁站着,目光紧盯着几个姑子,一刻也不肯松懈。
  陆箴抬眸瞧着静慧师太,难得主动搭话:“我听闻,静慧师太在宫中时,曾教导过公主一些时日。”
  静慧师太颇为讶异,还是恭敬地回话:“贫尼曾是公主乳母,教导过公主读书认字,不过自打太傅为皇子公主们开办学堂后,贫尼便不再教导公主了。”
  谈起赵婉容,静慧师太流露出些许眷恋:“虽说出家前的事都是前尘往事,可贫尼还记着公主的模样。殿下很是聪慧,许多字贫尼只需粗略讲讲,公主便通其文意了。”
  “原来如此,”陆箴稀奇叹道:“若非公主亲自说过,我原以为这传闻是假的呢。”
  搜查的姑子小跑回师太身边,不用听也知晓是在回报她们一无所获。
  两位师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两分。
  若是人在陆箴的房中找到了也就罢了,凭着赵婉容的面子,两方都会将此事轻轻揭过,权当不曾发生过。
  可如今连陆箴这儿都寻不到人,那就意味着那些女人已经不在尼姑庵里了,她们是自己逃了?被谁救了?抑或是……被人掳去了?
  这境况,倒还真不如从陆箴的厢房中找到人呢。
  “此事真是叨扰了公子,”事已至此,静慧师太先将屋里的姑子遣了出去,对着陆箴作揖道:“庵里还要寻那物件,改天贫尼再登门向公子致歉。”
  陆箴站起身,轻笑道:“若非公主亲自说过,我又怎能相信,如此愚笨的乳母,能教出公主那样狡猾的人呢?”
  屋外候着的侍卫冲进房中,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侍卫已分别押住静慧师太和静隐师太,二人的双手都被别再身后,膝窝处被踢了一脚便再也站不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
  “静慧师太,您既是佛门中人,还是承了公主的情才被外放出宫,到此处修行的。”陆箴惋惜道:“您怎可用殿下的名义,在此地做那腌臜买卖。您如此作为,置公主的清誉于何地?置公主的名节于何处?”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静慧师太在此地做不干净的买卖是不错,可她们却不曾借用过赵婉容的名声。
  就是给她们十个胆,她们也不敢用皇室的名义为非作歹。
  但陆箴不在乎,跪着的两个师太是否有过如此行径他也不在乎,赵婉容不信他,陆箴也不慎在乎。
  只要这话被人听见了,被赵婉容听见了,那便足矣。
  不等跪着的两位师太张嘴解释,陆箴先一步指挥侍卫:“将师太的嘴堵上,可莫要说了什么胡话,诬了公主的名声。”
  布团塞进嘴里,人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陆箴吩咐侍卫:“静慧师太是公主的乳母,与殿下的情谊非常人能比,我不便发落。你们尽早将二位师太送回京城,交由公主处置。”
  说罢,陆箴不放心地添了一句:“此事事关公主的名节,万万不能出了差错。你们可要谨慎些,别叫二位师太犯了傻,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至于外边的姑子……
  没了领头的管事,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稍加威慑便够了。
  “他是如此说的?”
  京城的公主府,赵婉容拾起桌上的长弓,不慌不忙地问询了侍卫,将陆箴的说辞一五一十听了进去。
  听了侍卫肯定的回复,赵婉容冷冷一哼,举起长弓,抬手拉出个半月牙的形状。
  约莫是力气不够,弓弦从手中飞出,“砰”一声弹了回去,赵婉容不急不缓又拉了一次弓,冷声道:“你们陆公子,可真是居心叵测。”
  这回她稳稳拉出了一个满月,满月停在赵婉容的双臂中,安稳又平和。
  “他算准了我不会准许他处置我的乳母,又咽不下这口气,硬是将我的名声也搬了出去,令我不得不妥善处置此事。”赵婉容松开弓弦,一根无形的箭矢飞了出去,她冷笑道:“我若是真的在意名节,当初便不会嫁与那状元郎。”
  她扔了长弓,心绪依旧不佳。
  换作是旁人,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见得能欢欣雀跃。
  无需多加思虑,赵婉容已然有了决定,她告诉侍卫:“你去回禀陆箴那混账,此事将由我妥善处置,只是他也不能就这样当了甩手掌柜。你去问问他,我要的东西,他可找到了?”
  第六十七章 君山银针
  一桩买卖,有卖家,有买家,还有媒人,但仅有这几人便能促成一桩买卖?
  那必定是不行的,更何况这桩买卖里交易的是人,单是有门路还远远不够,还要有旁人庇护,有人帮他们打扫后事。
  能有此等能耐之人,不是权势滔天,也该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至于是谁,铺一些人出去花时间仔细查查,总能查出来的。
  毕竟斑斑血迹不能擦洗得一干二净,死过的人,总是会留下踪迹的。
  王丰仪这几日因着年关将近,许多公事都要他一一过问,许多时日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日日睡在州衙。
  府里的夫人知晓他近日繁忙,少将家中琐事拿来烦他,见了都说府中一片安好。
  今日却是出奇,府里的小厮赶到府衙时气都喘不匀,话说得糊里糊涂:“夫人……老爷……回家去……快快……”
  王丰仪一面责怪家中夫人派了个话都说不清的人来传话,一面领会到她的意思——想来是家中出了急事,她不便将事情说得太清楚,只得派个笨嘴拙舌的,叫他快些回家去。
  思及此处,王丰礼立马唤了人来套车,一刻也不停地往家里赶去。
  “眼下快要到年关了,府里人都忙得很,我这个管事的夫人也不便多苛求,给公子上了这样粗陋的茶水,实在是妾室的过失。”王夫人抬了抬手,下人们立马端着杯新茶上来换,“这是前些日子新送来的茶叶,还请公子赏脸尝尝。”
  陆箴抿唇笑了下,算是接下了这通判夫人的好意。
  他揭开鎏金的茶盖,凭着过去和母亲学习的茶艺,只消一眼便认出这茶盏中泡着的是君山银针,产自岳阳洞庭湖一带,再往前数几代,甚至是宫里才能用的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