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逆天而行他当然料到会有那么一天,怎么不算自作孽……”
  唐泗话未说完便觉衣领猛地一紧,随着指骨与颧骨相撞的闷响,脸侧传来一阵剧痛,力道之大让他脑袋嗡的一声,身子向后踉跄着摔倒在地,好一会儿都没能缓过劲来,那双大大的眼睛愣怔地朝上望去。
  祁殃居高临下地站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那双半垂的眸中,没有想象中的盛怒和悲伤,说漠然也不是,浓黑的瞳孔是一种隐匿在黑暗之下略微放大的感觉,阳光斜斜打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却照不进沉寂荒芜的眼底,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
  鸠漓从西北城回到总坛时,正是晚上。
  一身血腥气早已在半路上散得差不多,他携着夜里的凉风推开寝殿殿门,本以为祁殃已经睡了,却在漆黑的空茫里,看到了床边坐着的一个深色阴影。
  他低着头坐在夜色里,露在外面的皮肤雪白,纤细的脚腕随意交叠着,没穿鞋子的双脚轻踩着地板,柔滑长发总是那样蜿蜒,从肩颈处披散,让人想到浓黑的河流、从上汇聚往下分散的水,贯穿了他施施然披在骨架上的人皮、套在人皮上的薄衣,宛若贯穿他枯槁荒原般的一生。
  他手中在摆弄着什么,鸠漓走近才看清,还是金玫瑰。
  “怎么晚上还折,今天的明天再折吧。”
  鸠漓没有点灯,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腰将脸蹭进他微凉的颈窝,刚想开口表达思念,惊觉他的腰腹如此瘦削,不再如白日挺直时,能清晰摸到脊椎和肋骨。
  祁殃垂着的睫如蝴蝶落入黑暗,薄唇轻抿着,专注于指间的动作,像是没有听到他说话。
  “殃殃?”鸠漓心中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前几天,见到‘唐泗’了。”
  鸠漓闻言,搂着他的手指略微僵硬,眼睛不自觉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一时看不透他的想法,只强作镇定道,“……他和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和我说了。”
  “……你生气了么?”
  祁殃将折好的一朵玫瑰放在床头的矮柜上,“我该生气么。”
  “你不要忘了,是他和天道拆散了我们,你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是我把你带到总坛,我教你的术法,我给你的地位和尊严,我陪你的那十年,”他的语气骤然急切起来,“你不是该恨他的吗,他死了对我们都好,你到底……”
  “我爱你。”
  鸠漓顿时哑火,紧盯着他毫无波澜的眼底,半晌委屈道,“我不要你把虚假的不情愿的爱挂在嘴边。”
  “那什么才是真的爱?什么才是你想要的?只要我有,全都给你。”
  他像一个运行卡顿濒临休工的机器,吐不出几个硬币的空空陶罐,错音的小提琴,破漏的旧风箱,想要发挥出自己最后一点微末的价值,给人一种要化作清风飘走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一向应有尽有的鸠漓感到惶恐不安,他迫切地将人压在被褥上,视觉受限的情况下,只能用掌心抚摸以真切感知对方尚且温热的躯体,掐着他的下颔用力地亲吻他,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压抑的急促。
  一路向下舔吸到小腹时,祁殃喘息着想去推他,鸠漓隐在睫下的眸色暗了暗,直起身,抽出自己腰间的衣带,将他的双手牢牢绑缚在床头。
  “殃殃,我从书上看,他们说胡思乱想是因为活动太少,身体累了就没有力气去想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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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是从水里出来的海妖,夜晚赤脚站在坍塌废墙前浑身莹白的精怪,凡间志怪乡里传闻的狐狸精,但凡亲密接触到他的人都会被激起体内的暴虐因子,只觉得精神和身体都浸泡在对方糜烂迷幻的香甜气息中,沦陷在某种出不来的光怪陆离的绮梦里。
  直到天破晓时鸠漓才舍得松开他被掐出红痕的白嫩大腿,触感湿滑得不成样子,看着身下人潮红的唇瓣和眼尾,又俯下身去亲吻他颤栗的喉结,牙尖轻咬,两人沉重的喘息交杂着。
  “如果因为做几次就能动心,那我们可以天天做,直到你能忘了他,直到你只记得我为止。”
  他解开对方手腕上的束缚,没有抱起他去洗澡,而是先将他余韵中轻轻抽搐的身体拥入怀中,静静感受怀中人的气息和温度。
  祁殃的眼神有些涣散,缩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的胸膛,许久才缓过来一些,抬头看向他,与他隔空对望。
  他描蓦着那张脸的轮廓,突然启唇吐出两个字,嗓音沙哑,“江桎。”
  鸠漓微微一愣,“你叫我什么?”
  “……江桎。”祁殃原本空濛的眉眼间染上一抹哀伤,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我想和你回去。”
  “回去?”
  “回那里,回家。”
  鸠漓搂着他的腰,低声道,“家是哪里?”
  “山风,种满松树的大山,老家的平房顶,藏蓝色的天,你,还有我,我一直想带你回趟老家。”
  在对方无声的静默中,祁殃摸着自己的耳坠出神,红肿的唇瓣泛着淡淡水光,“鸠漓,我总是做噩梦。”
  “……梦到什么?”
  “梦到我害怕的东西。”
  “梦都是假的。”
  “但是我害怕,你也会死么。”
  “是人都会死,殃殃。”
  “好吧。”
  好吧。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妈妈,当时妈妈也是这样回答的,那晚他一直在小声流泪,被吵醒的爸爸埋怨妈妈给小孩讲这些干什么,好像大人都不在意这个,在他们只想要安安稳稳睡一觉的夜晚,无意间得知事实的祁殃只哭着想要一个天真到可笑的保证,他本以为人是长生不老的,至少他爱的人是。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哭泣了。
  “殃殃,你是不是在怨我。”鸠漓抚摸着他的脊背,神色不明,“怨我背着你计划的一切,因为那个人。”
  “……我不在意。”
  不在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半垂着眸,指腹无意识地捻搓着一点衣料。
  实际上他说完那句话就想蜷缩着身子抱*头痛哭一场,但是他没有力气流泪,空虚的大脑和精神让他做不出任何输出情绪的反应,为过去,以后,生命,生活,放手,宽恕,晏宿雪,鸠漓,爱恨……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
  你说,我为什么要交付,为什么要回答,为什么要原谅,为什么要反思,我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堪、难割难舍,过去困住了我,未来堵死了我,我忘不了初中三年,死在不抱期冀的高中之前,来到这个世界,又由魔界再到修真界,认识你再认识他……
  其实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可以不在乎,我最在意的还是为什么当年在班级受尽冷眼,那道伤疤不是第一道,却是让我终年腹热心煎的唯一一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对不起,而那么多年从未得到。
  他们家庭美满事业如常生活安宁,那我呢,从包装过的硫酸桶中爬出来,从生走到死,一步一溃烂,此后见到我的所有人都是无妄之灾,我又觉得你和晏宿雪都是受害者。
  你求而不得的爱情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就是枷锁,就是负担,你自以为是的真心根本救不了我。
  这些他能向鸠漓说么,他不能,他怎么能质问埋怨那人呢,那人没有错,鸠漓那么无辜那么喜欢他,等了他好多年。
  他幻想自己褪去了血肉、内脏和神经,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骷髅在这里,丢失了名姓和身份、声带和心跳,无人认领无人相识,因此再没有去爱谁恨谁的义务,也再没有被谁爱谁恨的权力。
  “吉时已至,新人拜堂——”
  耳边响起司仪的高声唱喏,他眼珠一转,昏暗的视野亮堂起来,供桌上的烛火,殿内纵横牵扯的红绸,端坐高位的师尊,两侧见证的同门,一切景象如迷雾下的洪流茫茫袭卷而来,自己则一袭红衣立于后退成残影的白光之前,身体不听使唤地缓缓跪下。
  他心有所感地看向身旁人,见那人婚服曳地,跪时肩背挺直,额发垂落衬得脸侧线条冷硬如玉,周身那股清冽气息与醒目的红色没有丝毫违和感,祁殃竟觉得对方比平时还好看。
  他现在不再是“叶允”的身体,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像是在询问某场交易,“我们要当多少年道侣?”
  双双跪拜的那一刻,他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声线——
  “三十年。”
  第24章 缚情障抱
  无风无声,三千弱水若一望无尽的琉璃镜面,巨大的星命盘沉在水底,跪坐中间之人,长发沉寂在道炁星芒的点缀中,低眉阖目,纤长指尖于膝头虚垂,悬在水面一寸处。
  天地未开,世界为卷,每粒尘埃都各安其位,好似连呼吸都亘古不变。
  直至一点凉滑攀上指节时,以为是水下某颗星子脱了线。
  小蛇的白鳞带着潮意,胆大包天地绕了半圈径直往上攀,湿润的尾尖扫过他指腹的刹那,膝下水面突然漾开第一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