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我很害怕啊……沈镌声……我真的……很害怕……”
  “我怕你死了,怕小师兄死了……怕……怕我们都死在这里……”
  她是个大夫,见惯了生死。
  在那一瞬间,但凡算错一步,说错一句,那只融化的糖凤没能撼动他分毫,那么倒在这里的,就不止是沈俨一个。
  万一自己这点微末的道行,根本不足以撬动这盘关乎天下人的棋局,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满城灯火,都化作索命的幽焰。
  “别害怕。”
  金声公子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一手揽着她的背,一手安抚般地,轻轻抚过她散乱的头发。
  “没事了。”他说,向她倾过脸颊,声音温柔,却前所未有的安定。
  “别害怕。”
  第126章 玉娘子悬壶照夜(结局)反……
  城里近日皆多有江湖中人,大半与天机阁有些干系,街道的混乱,很快便被接管。
  火被扑灭,伤者被抬走,死者被收敛。
  喧闹的人潮在惊魂甫定后,渐渐散去,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血腥与焦糊味儿。
  青归玉的哭声也渐渐止歇,只是还伏在沈镌声怀里,身子一抽一抽的,显然是耗尽了心神,脱了力。
  陆归衍默然上前,将一件还算干净的外袍解下,披在了她身上。沈镌声抬眼看了他一下,没有作声,只是将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
  “先就近歇息。”白衣青年声音有些沙哑,“这里,交给他们。”
  三人找了个客栈,到得榻上,已是后半夜。
  青归玉实在是累得狠了,倒头便睡,连梦都未曾做一个。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黄昏。窗外夕阳正好,将整座渝州城都琢得宛如镂金雕玉一般。
  街市上的喧嚣声,非但没有因昨夜的变故而减弱,反而更添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热闹。
  她推开窗,便听见远处隐隐传来戏文的唱腔,咿咿呀呀,唱的是一出新编的戏。
  说的是火烧连船引得江神震怒,欲降灾于渝州。危急关头,有一位自天而降的“玉娘子”,怜悯苍生,教百姓遍燃草灯,以药香驱散灾厄,终使阖城平安。
  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合上了“燃灯禳灾”的说法,又添了几分神仙志怪的色彩,正合了大家喜欢听热闹的心思。
  想来前些时日,这“玉娘子悬壶照夜”的话本,已经传唱起来。
  青归玉听得哭笑不得,心里却也明白,这大约又是金声公子的手笔。以一桩神仙故事,将那场险些倾覆全城的灾祸,轻轻巧巧地抹了过去。
  既安抚了人心,又将漕帮与各派的功劳,都藏在了这“玉娘子”的传说之下,免去了朝廷的猜忌。
  她正出神,门被轻轻推开。
  沈镌声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他换了身干净的玄衣,发冠束得整齐,脸上被夕阳一照,显出几分温润如玉的光泽。
  他见她醒了,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她床边,将粥碗放下,伸手便来探她的额头。
  “醒了?”他轻声问,柔和平静,“可还有哪里不适?”
  青归玉被他这副模样弄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躲开他的手,
  “我没事。”她指了指窗外,“外头那戏,是你编的?”
  沈镌声一愣,随即脸上一红,“渝州百姓,需得有个说法。神仙鬼怪,总比人心叵测要好接受些。”
  他顿了顿,又低下头续道,
  “那玉娘子,生得明眸善睐,医术通神,性子又好……就……与你似的。”
  青归玉扶上额头。
  “……我让他们照着你的模样编的。”
  她就知道。
  “走吧,”她下了榻,披上外袍,“出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客栈。
  陆归衍已在门口等着,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从前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澄澈。
  三人并肩走在渝州城的长街上,周遭是熙攘的人群,璀璨的灯火,和那出被反复传唱的《玉娘子悬壶照夜》。
  行至昨日被烧毁了半边的石桥,只见桥头已搭起了新的戏台,几个妆容精致的伶人,正对着满座的看客,唱着那句新编的词儿:“……幸有神女下凡尘,遍燃灯火照夜深。一缕药香驱邪祟,呀,呀,换我江山万年春。”
  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将她尴尬得将要厥了过去。
  但陆归衍驻足听了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沈镌声。
  沈镌声却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伸出手。
  她一时不防,就这么被整个揽在他的怀里。
  金声公子微微俯下身,眉眼偏在她耳侧,呼吸交缠,清冽的苦香,无孔不入地将她包裹。
  “你看,”他瞥过去一眼,示意那戏台上的仙女,
  “那是他们的玉娘子。”
  “而我,”金声公子低下头,“是那个被你从寒潭地狱里,渡上岸的……唯一一个凡人。”
  声音轻柔徘徊,却又清晰得足以让身旁的白衣剑客听见。
  “……这是我的青姑娘。”
  陆归衍盯着他,看看那件披在她肩上、属于自己的外袍,又看看沈镌声揽在她腰间的手。
  毕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透彻清冷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如冰雪般,无声地消融。
  许久,他才轻轻地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无妄剑,连同剑穗上那枚,刻着冰溪洗脉诀窍要的暖玉琅玕,一并递到了青归玉面前。
  “小师兄?”
  将她惊得一愣。
  “拿着。”
  陆归衍温声道,“我这一生,早已为血仇所囚,被此恨贻误至今。如今沈俨已死,雪山派的恩怨,也该就此了结。”
  他看着她,低声续道,
  “这两套功法,本为一体,却因道途之争,害了两代人,无数性命。此等至寒至险的武学,本就不该存于世间。”
  他将剑,又朝她递近了几分。“师妹,我有一事相托。”
  白衣的青年看着她,神色郑重,“你替我,将此剑,此玉,一并带回天机阁的寒潭。”
  “将它沉入潭底,与那面刻着寒髓功的玄冰玉璧,永封一处。”
  他转过身,
  “我希望,此后江湖之中,再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为一套武功,一场血仇,耗尽一生。”
  青归玉怔怔地
  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宛如被浣洗过的澄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接过了那柄沉重的无妄剑,和那枚温暖的玉琅玕。剑身冰冷,玉佩温存。
  一段绵延了数十年的血海深仇,两套足以令江湖疯狂的绝世神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交付到了她的手上。
  从此以后,雪山派的陆归衍,或许便只是陆归衍了。
  陆归衍说完,松开了手,仿佛卸下了一生最沉重的枷锁。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温和得,就像许多年前,在药王谷的暖阳下,那个会笑着揉乱她头发的小师兄。
  而后,他转过身,白衣白发,孑然一身,没有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入了渝州城那片璀璨而喧嚣的灯火之中,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白衣胜雪,渐行渐远,终不可见。只余下她与沈镌声,立在烧得焦黑的石桥之上,亘着满城灯火,遥遥相望。
  直到那一点雪色彻底融入万家灯火,再也寻不见。
  随后头上一重,抬眼一看,原来是沈镌声将下巴搁在了她头顶的发旋上。
  “不成。”
  她正为小师兄那番话心里发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弄得一懵,
  “什么不成?”
  身边这只刚盘了上来的漂亮毒蛇,显然没有这么好打发。
  “成亲。”
  金声公子将她抱得更紧,朝前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道,“现在就要成亲。”
  方才还算安稳的气息,又开始变得危险。
  什么时候得到的呢,一个长久仰望,审视孤月之人的悲哀;一个无所谓信任,与背叛之人的忠诚。
  她心里头也乱乱的,昨夜桥都烧了半边,尸体还没凉透,你现在跟我说要成亲?
  只得使那把刚捅了他父亲的无妄剑剑柄,将他下巴戳上一戳。
  沈镌声见她不说话,只用一种看疯子似的眼神瞪着自己,似乎心里愈发慌乱,也愈发古怪。
  玄衣一动,见他从腰上解下来一枚冰凉的铁令,强硬地塞进了她抱着无妄剑的手里。
  是那枚天机阁螭吻楼的阁主亲令。
  “你赌局里赢下来的,”这漂亮的青年,使他美丽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可不能赖账。”
  简直教人哭笑不得。
  她低头看看手里的令牌,又抬头看看他。通吃坊那场荒唐的赌局,她押的是“不打”,他押的是“镌声胜”。
  眼下这局面,沈俨死了,两人并未死斗,可不是她赢了么?怎么赌注还得要强买强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