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我父亲。”他闷闷地答。
  “还有一个呢?”
  “……”沈镌声沉默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陆归衍。”
  “嗯,”青归玉点点头,
  “你的父亲,”她指了指上游的方向,神情严肃,“你的哥哥。”
  身后的人,身体猛地一颤。
  “这不是我的事。”青归玉转过头,使那循循善诱的语气,“这是你的事。是你的家事。”
  ……
  “……家事?”
  青年试探着,轻声重复了一遍,
  “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青归玉乘胜追击,斩钉截铁,“我帮你。我们一起去,把你的家事,了结干净。”
  漂亮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仿佛那颗天底下最聪明的脑袋,正在费力地辨识这几句话里头蕴含的、足以摇曳心神的状况。
  “你说得对。”他低声道,脸上一红,像是被点通了什么关窍。
  方才还弓起身,吐着信子,亮出尖牙的艳丽毒蛇,在这一瞬间,轻柔地,将头伏在了她的肩上。
  青归玉心里暗道一声“好家伙”,趁热打铁,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所以,走了!再耽搁下去,你哥哥就要被你爹打死了!”
  她拉着他便要往那艘船上跃去,却没想被他反手一带,整个人又被拽了回来,重重地撞进他怀里。
  没等她开口骂人,一个冰凉柔软的吻,便覆压过她的唇。
  带着火场的烟灰气,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以及咸涩的泪水味道。
  青归玉整个人都懵在那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唇上冰凉的触感,正飞快地变热。
  “青姑娘,”他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呼吸急促,眼中满满盈着激烈明亮的情绪,
  “你这样好,我这么喜欢你,你也不怨我。”
  如此坦然而赤诚的爱慕,将青归玉弄得心底发虚。觉得自己真是坏透了,心里那点“我真聪明”的得意,瞬间被一股“我怎么在骗傻子”的内疚压过。
  她看着那双干净得仿佛能映出人魂魄的眼睛,和脸上真真切切的欢喜与不安,只觉得自己的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算了算了,也不亏什么。
  心一横,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上,也亲了一下。
  “行了行了,知道了。”她红着脸,凶巴巴地道,一把拽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就要朝快船上跃去,“快走!快走!”
  沈镌声将她的手一拉,
  “传令下去,”他转头对那来人道,“霸下、嘲风楼在此处接应,螭吻、负屃、蒲牢楼,即刻收拢人手,封锁断龙峡所有水陆出口。一只鸟,也不许飞出去。”
  “是!”那人不敢再多看一眼这诡异的场面,扭头就走。
  后头是嘲风楼的精锐斥候小船,见二人跃上,也不多问,立刻调转船头,破开浓雾与水浪,向上游划去。
  沈镌声便安静地坐在她身侧,不再言语,也不再有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那只手,还固执地,紧紧牵着她的,十指交缠,不肯松开分毫。
  船行十分迅速,两岸的火光与浓烟被飞快地甩在身后。江水被战船的残骸与浮尸染得浑浊,刺鼻的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在风中经久不散。
  一场精心策划的杀局,就这么被付之一炬。
  趁此缓和时刻,青归玉将指尖搭上他脉门,脉象依旧虚浮散乱,她皱起眉,从怀中摸出些顺气理中的药丸,塞进他嘴里。
  沈镌声便顺从地咽了,因此脸上又泛起浅淡的红晕。
  *
  断龙峡,名副其实。
  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绝壁,江流至此骤然束紧,奔腾咆哮,声如龙吟。峡中怪石嶙峋,水雾弥漫,乃是一处天生的险地,最易设伏。
  小船撞上浅水暗石,青归玉起身提气,一只手却已熟门熟路地揽过,将她整个人都带进怀里。
  金声公子身形一纵,托着她掠过江滩。
  火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金丝与黑发在身后扬起,
  “你疯了!”她想骂他,又不敢强挣,“内伤未愈!”
  “死不了。”沈镌声脸上通红,却答得简断,十分快活,“青姑娘在呢。”
  青归玉没法与他说通,只得不再理他,立足甫定,转过头望去。
  眼前的景象,堪称惨烈。
  峡谷入口的滩涂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具尸体,有北疆卫的黑衣死士,也有一些身着各色劲装的江湖人,想必是陆归衍带来的援手。
  断裂的兵刃,破碎的旗幡,混杂在血泊与泥泞之中。山壁上被剑气划出的深刻痕迹纵横交错,可见方才的战况是何等激烈。
  “小师兄!”青归玉再顾不得其他,运起轻功便朝峡谷深处掠去。
  沈镌声紧随其后,只落后她半步,眉眼却扫视着周遭,有些锋锐。
  峡谷越深,血腥气越重。转过一处巨岩,眼前陡张。
  二人见此惨烈景象,皆是心头一沉。
  陆归衍与卫夫人正自对峙。
  滩涂之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陆归衍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层层叠叠,尽是殷红。
  无妄剑尖斜指地面,剑光转处,血珠一滴一滴地滑落。他气息虽有些紊乱,但那股孤峭决绝的剑意,却依旧如出鞘的利刃,凛然生威。
  在他对面,北朝那位卫夫人,也已是强弩之末。
  她手下那些精锐死士似乎尽数毙命,只余她一人,手持一柄断裂的短剑,独立在尸山血海之中。身上亦是伤痕累累,华丽的宫装被划得褴褛不堪,却依旧站得笔直,神情木然,
  两人之间,隔着满地尸骸,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师兄!”青归玉见他无恙,心中稍安,立刻上前。
  陆归衍听见她的声音,目光微动,却未曾回头,只是将无妄剑锋,又压低了两分。
  卫夫人亦是循声望来,先看见青归玉,又看见她身后那个玄衣金线的青年,面上最后一丝血色也便即覆灭,惨然问道:
  “战船……都毁了么?”
  “片甲不留。”沈镌声冷淡地应声,走到青归玉身侧,将她朝身后掩过。
  卫夫人听了,脸上的苍凉愈发深重,却不见半分怒意,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千斤重担。她沉静片时,才低滞地道:
  “三日前,便有飞鸽传书……太后,已然薨逝。”
  此言一出,连陆归衍的眼中都闪过一丝讶异。
  “太后她老人家,”卫夫人的声音平淡得可怕,“一生惨淡经营,所求不过是小太子峥嵘一统。”
  她缓缓地俯下身,用仅存的干净衣袖,仔仔细细地,将断剑上的血污与泥泞拭去。
  “婢子一介南人孤女,受太后大恩,此生无以为报。太后既去,我也不愿再替她去见身后诸王争权,手足相残的丑态。”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断剑,又抬起眼,目光扫过这满地尸骸,扫过青归玉,又扫过沈镌声,最后望向陆归衍。
  “陆公子剑法高绝,卫琼今日领教。”她朝着陆归衍微微欠身,竟是行了个江湖平辈之礼,“此番南下寻医,杀戮甚重,皆是卫琼一人之罪,与太后无关,与北朝诸王无关。”
  “人命可以至重,”她缓缓地说,像是在陈奉自己的一生,“人命,可以至轻。”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那柄断裂的短剑,已作一道寒光,自颈间一闪而过。
  血光迸现。
  卫夫人的身子只是微微一晃,脸上却露出一抹如释重负般,安宁的微笑。她朝着北方的方向,遥遥跪倒,仿佛在向故主遥遥一拜,此后,再无声息。
  一代北朝枭手,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莫不有死。
  惨烈的峡谷,只余风声呜咽。
  青归玉最见不得这般轻贱性命,可看着卫夫人脸上的神色,心里却又生不出半分责备。
  陆归衍沉默地看着她的尸身,许久,才缓缓将无妄剑归入鞘中,算是对一个对手,致以了最后的敬意。
  “沈俨呢?”沈镌声却像是全不萦心,他环视四周,眉头微蹙,“我父亲呢?”
  经他这一提醒,青归玉猛然惊觉。
  是啊,沈俨呢?
  这断龙峡的杀局,分明是他与卫夫人联手所布。如今卫夫人身死,北疆卫尽墨,他这个主谋,却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他设伏之后,便不见踪影。”陆归衍收剑而立,声音因内伤而有些虚浮,“只留下卫夫人与钩矩阵断后。”
  “我父亲走了。”沈镌声若有所思,蹲下身,地上拾起一枚用兽骨雕成的小小哨子。
  玄衣青年站起身,将哨子捏在指间,“或者从一开始,他便不在这里。”
  沈镌声将青归玉重新拉回怀里,目光扫过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
  “若这一切……都只是个幌子呢?”
  一场滔天大火,一场惨烈伏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于此。而真正的杀招,却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