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就是,就是……”
  似是在徘徊斟酌,
  “此战之后,渝州城若安,”
  金声公子垂下头,金丝缠绕,手里将那紫竹笛反复交握,脸上变得通红。声音里,似乎存留下哀告般,恳求的柔软。
  “能不能……看一看我?”
  第119章 不就是再骗一下沈天机举火焚江
  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了三日。
  他说,能不能,看一看我。
  不是“救我”,不是“帮我”,甚至不是一句寻常的“等我”。
  只是“看一看我”。
  千面谱成了她的藏身之处,可眼睛却怎么也藏不住。她不敢去听竹水榭,不敢去孟氏医馆,甚至不敢在漕帮总坛里多待,只怕一不留神,便被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瞧出端倪。
  青归玉混在往来奔忙的漕帮弟子里,听着一道道命令被传下,看着一艘艘不起眼的渔船被拖入隐蔽的船坞,改装,填满硝石与硫磺。
  整个渝州城的渡口,都像一张被缓缓拉开的巨弓,每一根筋络都绷紧,只待那惊天动地的一箭。
  第三日,子夜。
  雨停了,浓厚的乌云却未散去,沉沉地压着江面,连星月都吝于露出微光。江风呜咽,冲刷着潮水。
  一支穿云响箭,自城西的方向,带着尖锐的嘶鸣,没入云层,炸开雪莲般的银色火花。
  是陆归衍的信号。
  岸上的截杀,开始了。
  青归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也按捺不住,将斗笠压低,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漕帮的队伍,运起听雨步,朝着下游的螺蛳滩掠去。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再也按捺不住。
  她得去看看。
  她必须去看看。
  *
  螺蛳滩,江水在此处拐了个急弯,滩涂上遍布着嶙峋的礁石,是寻常船只避之不及的险地。可此刻,这片幽暗的滩涂之后,近二百艘吃水极深的小船,蛰伏般,安静地挤在一处。
  船上无人声,只有江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和偶尔被风吹动的油布猎猎作响。一股硫磺与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冲进四处每个活物的鼻子。
  青归玉寻了一处地势较高的礁石,藏身于其后的阴影里,努力平息心跳。
  不多时,一道玄色的身影,自岸边的黑暗中,缓步而出。
  他依旧是那身玄衣,金线在晦暗中几乎看不清,长发以玉冠高束,苍白得消去血色的脸上,神情沉静得可怕。
  唯有眉梢经手描摹的朱红痕迹,在夜色里,宛如一滴凝固的血。
  他身后,负屃带着数名天机阁的死士,抬着数个沉重的木箱,悄无声息地跟上。
  金声公子将身一转,便轻巧地落在了最前方那艘船的船头。
  就此站定,夜风将衣袂吹得鼓荡翻飞。
  青归玉屏住呼吸。
  他手腕一振,数道金丝逸出。缠上了周围七八艘小船。随即双手回拨,那几艘沉重的火船竟被他以内力缓缓牵引,聚拢过来。
  “阁主!”负屃在岸上低声喝道。
  沈镌声却不理会,反手一抖,更多的金丝逸出,朝着更远处的船阵撒去。丝线破空,弓弦颤响,一艘接一艘,将这前行的二十艘杀机暗藏的火船,尽数以丝线连缀。
  水波一荡,
  也就在此时,自下游的水道之中,百余艘不起眼的小渔船,船身低矮,形如小舟,分从数个方向,破开芦苇荡,缓缓驶向前去。
  船行无声,橹声被刻意压至最低,只有水波被划开的轻微声响。船首统统将铁皮包裹,以备碰撞,每一艘船上,都堆满浸透油脂的干柴,与一袋袋硝石硫磺。
  沈镌声回过头,向负屃道,
  “待到时机恰当,众人便可入水游回,不必等我。”
  负屃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沈镌声朗声道,
  “走。”
  船阵启行,青归玉也再不敢多留,转身离去,寻到了霍二娘嘱咐的那艘小渔船。
  船老大是铁鳞骨的心腹,得了死令,只远远地跟着,绝不靠近主战圈半分。
  她攥紧船舷,心跳得有些失了章法。
  当然要来,救死扶伤是本分。
  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片上游的雾气里望去。
  众人都自晓得,蓼花湾里,数十艘北朝的战船,被谨慎地藏匿在这片山障之后。船上灯火尽灭,自以为高枕无忧。
  而在他们身后更远处的水面上,数十艘伪装成商船的漕帮快船也已悄然集结,船上帮众手持利刃,默然伫立,只等号令一响,便会扑向任何侥幸逃脱的敌人。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江面上一片死寂,只有水流拍打船舷的单调声响。
  这死寂,比任何喊杀声都更教人胆寒。
  江风愈发烈了,吹得她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在等风,等那股能将所有火势都卷向内湾的,独一无二的风口。
  苇丛飘荡,
  夏季风向多变,并非是江面上寻常的信风,而是一股自山谷间沉郁吹来的回旋之气。
  水面上的雾气被这股风一搅,登时如翻滚起来。
  忽然,一道暗红色的焰火,无声地撕开夜幕,在浓雾之上炸开。
  来了!
  几乎是同一瞬间,上游那片沉寂的江面,陡然亮了起来。
  不是一星半点的火光,整片江面,都仿佛被从水底点燃。
  轰——!
  沉闷的爆响,隔着江面,依旧震得她脚下的小舟一阵剧颤。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浓雾被这冲天的烈焰一燎,瞬间蒸腾翻滚,化作了漫天血红色的烟霞。
  不过呼吸之间,整片蓼花湾的上空,都被映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动手!”霍二娘厉声喝道,禀起内功,声震远近。
  众人齐齐应和,数十艘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雾,朝着下游的截杀点疾驰而去。水声雷动,杀气冲天。
  青归玉却耐不住自己个心里催促,在众人伫立的关口,已然跳上傍边小舟,逆着那些向下游的船只,将橹一晃,便朝那烟火荡去。
  越是靠近,那股混杂着硫磺、桐油与草木焦糊的气味便越是呛人。
  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她鬓角的发丝都燎得微微卷曲。江水被煮得沸腾,咕咕地冒着气泡,水面上漂浮着燃烧的碎木与芦苇的残骸。
  就在这片火海与浓雾的交界处,她终于看得清楚。
  看清了那个立于万顷烈焰之上的,玄衣的青年。
  二十艘连为一体的火船,此刻已尽数点燃,化作浮动的火团,正借着风势与水流,无可阻挡地,漂游相撞,冲向那片还未反应过来的北朝船阵。
  数十道极细的金丝,在火光中明灭不定。
  横亘于江天之间。
  一如琴弦绕柱,一端系着火船,一端缠绕在楼船桅杆之间。
  玄色的人影,竟不乘舟,亦不踏浪,只是凌空立于悬丝之上。
  沈镌声身形飘摇而起。将手一振,金丝自袖中直出,破开缭绕的烟尘,缠上了十丈开外,另一艘楼船高耸的桅杆顶端。
  金声公子悬丝临风,玄色的衣袂在狂风与热浪中翻飞,金线缭扬,手中持着一截仍在燃烧的船桨,像是一支巨大的火把。
  行至半空,他将手一挥,船桨便被凌空掷出,一弧火光,落入了另一艘尚未被完全引燃的火船之中。
  火苗轰然窜起,瞬间便将那艘船吞噬。
  举火亘江天,凌风峻且玄。公子飞金线,灼灼空云端。
  居然要以这悬于烈火之上的丝线,直入敌阵腹心,将这把火,烧得更彻底,烧得……功成一役。
  青年并未停歇,如法炮制,金丝再度探出,勾连向更远处的桅杆。
  如此在这交错的悬丝之上辗转腾挪,身形飘忽不定,时而如惊鸿照影,掠过燃烧的船帆,时而如飞鸢回旋,避开炸裂飞溅的火星。
  恰如神龙登降,弧夜流光。
  金声公子步空独立,金丝卷过,一拨一挑,燃烧的木料经引过手,时而被他用作投枪,时而被他用作长篙,每一次洒落,都引燃一片新的火。
  终于,火势蔓延到了北朝船阵的核心。那些隐藏在芦苇荡中的巨大战船,再也无处可躲,被一艘艘冲撞而来的火船点燃。
  船阵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各处打起铜锣,惊恐的呼喝声响彻江面。有人试图调转船头,有人张弓搭箭,朝着那个悬于空中的身影攒射。
  箭矢如蝗,破空而来,却在靠近他身周之处,便被炽热的风
  浪卷得歪斜,或是被他缭绕的金丝轻易荡开,纷纷茫茫,坠入沸腾的江水之中。
  一根被烧得焦黑的巨大桅杆轰然倒塌,重重地砸在另一艘战船上,激起卷火回环,一艘接着一艘,这些船舸,尽数化作了漂浮在江面上的巨大火炬。
  长桅摧列落,焰色下楼船。
  当此之时,整个蓼花湾,已成一片绝地。
  风焰亘空,火光冲天,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川上川下,燎燎焚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