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番话,青归玉半个字没懂,只听见他最后问,沈天机?
  在这四面围绕的赤色金丝中,沈镌声孤身独立,鲜血顺着丝线从远处流到他手上,又循着他腕上丝线滴落。
  血雾冷雾都夹杂在他四周,旁边丝线纷纷然牵扯百端,他手捧着冰炉,点了点头,
  “动不了,杀不得。”他低着头,发丝垂落,有些出神地凝视那染了红的冰雾,轻轻地如同呢喃一般。
  忽然抬起头,声音清楚了些,说道:
  “转告贵方主人,如果还想与青姑娘说话的,大方些,先来找我。”
  他抬手抚上身边丝线。
  那晶丝上浸透了血,铮的一响,震颤时悬空翻开小片血雾,他继续说,
  “可惜沈镌声被种上了情蛊。又善妒的很。若是过不去时,请先用命垫一垫。”
  那虬须杀手见这是要放条生路,赶忙收了兵刃,对他一抱拳,纵跃几步,向着远处隐没。
  沈镌声盖上手中冰炉盖子,那雾气稍稍淡去了些,他穿过余下的冰雾,绕过那夹杂横乱的丝线,走到青归玉的窗下,仰起头,
  “青姑娘,”他问,语带一点点祈求,眼波浮动,“能让我上去么?身上衣衫被血污脏了,很冷。”
  沈镌声举起双臂,好似要给她看那手腕上被她封住功力的两点金芒,就见他双手自指尖至腕,都被那玄冰寒炉冻得颤抖。
  青归玉从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抱起双臂,皱着眉头,
  “沈镌声,今天这些人有多么蹊跷,反正我问你,你也不会说。你还有其他事需要我知道么?”
  金声公子对着她微笑,睁大了双眼,仿佛真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两只手一拍。
  “嘲风。蒲牢。”
  从窗下黑影处闪出两个人影,其中一名身形佝偻,是个老者。青归玉定眼看了看,认出正是那日客栈门前追杀沈镌声的哑声老人。
  那老人看了沈镌声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其怨毒的神情。
  若是她自己被人用这种无比痛恨的目光盯着,那是无论如何决计睡不着的。
  但是沈镌声轻轻巧巧的,对她十分温柔地说,
  “天机阁这两位楼中魁首,赠给姑娘,权当个护卫。”
  第19章
  被称作嘲风的老者生着双老鼠似的黑溜溜小圆眼睛,右手里吊着个精铁烟杆,听他这样说,沙哑的嗓子嘿嘿一笑。
  “咱们公子今日倒是仁慈得紧,就这么放过那厮,让他跑了?”
  沈镌声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腕上晶丝沾染的血迹,
  “围师必阙,穷寇莫追。”他缓缓道,“留一条生路给他们。若是赶尽杀绝,这些人岂非次次都要与我拼命?”
  老者提着烟杆,仔细端详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残尸,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在品鉴什么货物。
  “这等死士,要我嘲风楼训养出来一个也不容易。”老者抽了口旱烟,讽刺道,“此人放回去,可惜,实在可惜。”
  “走过活路的,以后哪里还能再当死士。”玄衣青年慢条斯理地说着,转动着手中的寒炉,
  “见过光明的困兽,逃了一次,便会想要逃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废了。没什么可惜的。”金声公子垂下眼帘,接着道,“连带着他们手下其他人,心思也得动摇几分。”
  “嘿!”老头儿赞叹一声,拍了拍烟杆,“好想头!老朽这辈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蒲牢老弟,你死得不冤啊!”
  青归玉心中有些纳闷,如此说来,这老者竟是那日偷袭沈镌声的二人之一?怎么此时沈镌声又允许他跟着,怎么他又说蒲牢死了?
  她按捺不住好奇,便打开房门,让三人进来,想看清另一人的长相。
  房间本来就小,如此就显得挤了些,她抱着竹笛,靠床边坐下。
  另外一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利落劲装,腰间戴着短刀,向她郑重行了一礼。态度和老者迥然不同,说话也是恭恭敬敬地,“蒲牢见过姑娘。”
  嘲风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在窗边的矮凳上轻轻磕了磕烟杆,慢慢说道,
  “小姑娘,你不用害怕。前任蒲牢已然死啦。”他哑声说,随即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看向沈镌声,毫不掩饰自己的恨意,
  “那一日之后,嘲风还能有命站在这里,也付出了点代价。”
  他抬起手臂,只见他的左臂自小臂处齐齐断裂,断口并非关节处,显然是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方式生生截断。
  沈镌声看了看他,用手掩口,轻咳了一声。
  老者便不再说话,手里点着烟杆,只是冷眼看着,嘿嘿直笑,那少年又向沈镌声行了一礼,
  “蒲牢新任,定不让公子和青姑娘失望。”
  青归玉扶上额头。
  不是,
  怎么就成了“公子和青姑娘”了?
  这与她有何干系?
  而且这天机阁的一老一少,看起来实在太过危险了吧?
  她转动着手中的竹笛,细细思索着,
  “沈镌声,你的——”
  青归玉看看院中横陈的尸体,又想起药王谷双使的追杀,若将情蛊这破事暂且搁置,只考虑保住她的性命,勉强还能算得上是好意。
  于是她点了点头,目光直视沈镌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两位看起来实在……”
  不太令人放心。
  “公子,”嘲风用沙哑的声音接过,“你寻的这位心上人姑娘,心思可真不少!如此谨慎,她怕是还不知晓眼下情势有多凶险哩!”
  沈镌声瞥了老者一眼,难得地流露出几分凌厉之色,嘲风立刻噤声,抬了抬烟杆。
  “青姑娘,”沈镌声将手中的冷炉轻轻放在桌上,缓缓说道,“不必太过担心,虽然嘲风此人确实不太可靠。”
  他少见地冷笑一声,接着道,“忠诚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状态,有
  则甚好。没有,也不强求。”
  沈镌声坐到她身边,将缠着金丝的手覆上她的手,好似如此安慰她,眸子明亮亮的,声音柔和,
  “青姑娘请放心罢,我的丝线,杀起人来比他们快些。”
  青归玉不答他话,从身边拈出前几日陆归衍带来的那根仿造金针,放在他眼前。
  “若真要说起杀人,这杀了人的金针,和药王谷不同。针顶只有六旋,”
  她说,目光直视着他,
  “假的。沈镌声,你不可能弄错这种事。”
  她将那仿造金针抵上他脖颈,冷冷地问,
  “你做了什么?最好说真话。”
  他垂下眼睫,沉默着,嘲风蒲牢二人同时往这边看了一眼,见自家公子默不作声。也有些犹疑不定。
  沈镌声向他们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两人对视,躬一躬身,便先后出了房门。
  他忽然轻笑,简直好像真的有些开心,
  “我确实做了一点小小的替换,青姑娘,”他说,目光看向她抵在自己喉咙上的手。
  “如果我死了,因着这个破绽,应该可以洗清你的冤屈,保你无事。”
  他一只手攥着心口前埋着悬命针的位置,另一只覆着她的手突然用力握紧,欺近身子,嘴唇贴到她的耳边,那语气真诚而宛转,如春风陈色,雾月含彰,
  “——如果我侥幸还能活着,以天机阁这能伏线到药王谷的本事,姑娘师门里的祸事应该也能帮忙平了罢。”
  她被金声公子握着的手上,传来些冰冷的凉意,好似正盘卧着一条垂死前最鲜红艳丽的毒蛇。
  这条美丽的毒蛇吐出他的毒信,作为邀请,也正是劝诱。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祸福相倚,置于掌中。
  原来这是作为天机谋主的沈镌声,在局中给她筹谋的生路。四面围困的黑暗里那一点光明的罅隙。
  人性大致如此,就像他之前说的,如果她逃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接下来往他身边逃一辈子。
  选择依靠沈镌声非常容易。
  他甚至如此留好了所有的后手,想必可以轻易解决她目前的一切难关。
  只要她愿意乖乖地和他绑在一起,治好他的寒毒。
  青归玉转过头,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见他眼角那点曾经渡血的殷红针痣,
  她这黄帝第三针的勘乱性情,真的十足利害,促成了这样一个天底下最麻烦的人物。
  沈镌声倾过头,绕过那根仿造的金针,靠在她的肩上,漆黑的发丝流落到身前,安稳地闭上眼。
  “我即使害了全天下人,也不会害青姑娘。”
  *
  这句话,是真是假,倒真的很难说。
  七年前,也是这根翠竹笛,青归玉生气地在药庐榻沿敲了敲,
  “沈公子,”她气呼呼的说,“你不对我说实话,倒是教我怎么医治呢?”
  那少年低下头,不去看她,只是咬着嘴唇,漆黑的发丝垂在手上,被他在手里攥得紧紧的,骨节都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