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是白渡口甚小,能打尖的地方不多,也只得先在此停留,毕竟若是吃不饱肚子,那确是什么都没法做的。
  青归玉寻了个长条凳坐下,把翠竹收在身边,晃了晃桌上的竹筷筒。
  “三鲜面,一碟芦笋,半斤黄酒,劳烦。”
  “有今早新起的鲥鱼,客官尝尝?”跑堂走过来,陪着笑,抹着桌案问她。
  不了不了,青归玉连连摆手,昨夜江风中弥漫的鱼腥味,让她心有余悸,实在不想再碰鱼。
  她确定,至少两个月内都不想再吃鱼了。
  但她不吃,有人却想吃。
  二楼楼梯传来脚步声,杏黄色身影闪过,有人走了下来。
  “来碗鳜鱼羹,再来碗莼菜汤,姜丝切细些。”少女声音清脆,杏黄色衣衫随着脚步轻摆,腰间垂落着药王谷的翠白绦。
  青归玉看到是慕容晴,便赶快用手扶额,稍作遮掩。
  ——感觉头都要炸了,这大傻丫头跑去传信,末了找了个漕帮手下的客栈住宿,她怎地不和她师兄在一起?
  虽然她的幂离在江神庙丢了,但好在慕容晴并不认得她的长相。她竖起耳朵,环顾四周,没见到陆归衍的身影。
  还是得先吃饭。
  慕容晴在她东南处捡了个桌子坐下,也是这堂子太小,她倒是认出了青归玉,有些纳罕,便开口问她。
  “这位姐姐,”她说,“渡口匆匆别过,可还顺遂?”
  青归玉吓得呛出声,急忙咽下面条,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粒芝麻:
  “托姑娘洪福,药材都脱手了。”
  慕容晴点点头,跑堂端着碗过来打岔,青归玉低下头去,继续吃她的饭,恨不得赶紧脱身。
  突然客栈外头一阵马嘶人喧,众人都往外看,青归玉也瞥眼打量。
  外头约莫来了二十多个汉子,都是漕帮打扮,脚步下头泥泞颇少,显然个个身负武功。后头跟着架马车,上面拉着个大箱子。
  那箱子足以放下整个人。青归玉鼻子素来好使,远远便闻见一股腐臭味,这时节春寒尚余,本不应该如此之臭,显然是泡过水的。
  她心里一沉,恐怕里面放的是个“河漂子”尸体,也不知是从义庄运过来,还是要往义庄而去。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里头尸体上还被沈镌声安着她的几根金针。
  四个漕帮汉子将马车赶向客栈后院。领头那人脖子上纹着条青蛟,粗声催促伙计卸货:“小心点!这可是蛟堂长老亲押的药材!”
  “这位大哥,”慕容晴突然站起来,翠白绦子随着动作晃动,“小女子略通医术,闻着这药材味道不大新鲜,可要帮忙瞧瞧?”
  青归玉差点一口面喷出来,急得直拍大腿。
  纹身汉子猛地转身,腰间九节鞭哗啦啦抖开几节。
  听见说略通医术,他眯眼打量少女腰间,看见那翠白绦子,脸色骤变。
  “药王谷的小娘皮?”他嘿嘿一笑,“我漕帮折了三十余兄弟啦,你们还敢在这扯臊?”
  后头便有个麻脸汉子皮笑肉不笑的接话,“小娘子这般巧出现在白渡口,不如让郑香主搜搜身?”
  众人轰然笑开。
  柜台后老掌柜的算盘声戛然而止。后堂四个漕帮汉子也围了上来。
  慕容晴何曾受过如此委屈,杏黄衣衫动处,她突然扬手,三枚金针擦着麻脸汉子的耳廓钉入木箱。
  那叫郑香主的使开九节鞭,呼啸着卷向少女发髻,慕容晴旋身避让,腰间药囊撞在桌角。
  她长剑出鞘,带着点初入江湖的锐气。寒光点点,扫向那人上身大穴。
  四周响起呛啷啷的兵器碰撞声,二十多个汉子纷纷抽出兵刃,走向客栈大堂。
  青归玉暗叫不好,见他们打斗到一处,趁机摸到马车后侧躲了起来。
  慕容晴暂时还能勉力支撑,长剑尚未脱手,也是因为这客栈实在太小,容不下太多人的缘故。
  面对这许多人,漫说慕容晴,便是她青归玉自己,靠着轻功纯熟,保命脱身尚还可以。
  但要论孤身挑了这么些漕帮好手,甚至在其中护下慕容晴,那决计不能,即使手筋无损也做不到,她又没有陆归衍那般武功。
  青归玉慌慌张张,四面看着。
  那马车上尸体箱子臭的很,熏得她直皱眉头,她打眼扫去,看见
  那马车架子上,沾染了不少莹白色粉末。
  青归玉斜身去够,拿翠竹尖端沾了些,放在鼻子下头嗅了嗅。
  原来是些硝石粉。
  她捻着它们,心念电转,当下有了主意。左手轻掂翠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沈镌声,是时候让你报恩了。
  她取出昨日断裂的晶丝,在硝石粉末中轻轻一按,身形跃动,纵向客栈门前的渔网后,顺势抽出翠竹,牵着丝刃在地面泥水中划出道长痕。
  随即从针囊中拈出一枚金针,手指翻处,将其弯成钩状,套在晶丝顶端。
  她运起内力,使个“抄燕式”手法,晶丝嗖的破空疾响,在空中划出,点破了那客栈门口悬的灯笼。
  手腕轻抖,金针钩住客栈的酒旗,只听“哗啦”声响,旗杆便自倾斜而下。
  抹在晶丝上的硝石粉末甫一遇水,温度骤降,整条丝线上泛起盈盈冷光。
  她哪里有沈镌声那般拂丝成刃,凝气生寒的精强武功,只能用些障眼法勉强模仿,倒也像了个七八成。
  众人闻声回头,青归玉趁机压低声音,在渔网后咳嗽几声。
  “金丝刃!”
  “金、金声公子?”
  漕帮众人大哗,当啷数声,有人惊得摔了兵刃。
  郑香主收住攻势,慕容晴后退几步,手中长剑紧握,却显得颇为狼狈,衣衫凌乱。
  她环顾四周,脸上满是惊疑,显然是被眼前情景震慑,吓得有些呆了。
  青归玉也不说话,只是又低声咳嗽,颇学来几分沈镌声那装神弄鬼的味道。
  麻脸汉子心下疑惑,正要开口,却见那纹蛟的郑香主抢先抱拳拱手,说道:
  “既是沈天机在此,我等不敢与天机阁争抢。”
  他向着众人又道,
  “三年前老子替总舵挡刀换来个蛟堂香主,如今总舵连口馊饭都不给!”
  扭过头,紧盯着青归玉的方向,将手一挥,那九节鞭叮啷作响:
  “沈天机要是能给条明路,蛟堂三百弟兄的命就是抵押!”
  麻脸汉子佝偻着背,凶悍的眼珠扫了他一眼。
  郑香主后退两步,示意众人,漕帮众人纷纷行礼,准备离去。
  看他这样,青归玉心下了然,这个因替总舵主挡刀而升迁的香主,怕不是早就盘算着如何借天机阁之力夺权。
  她这迫于无奈的兵行险着,却不意正好碰见这漕帮内斗,竟被她糊弄了过去,暗自松了口气。
  郑香主转过身,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向“金声公子”拱手道,
  “代蛟堂长老向沈天机请教,昨日船下货物,如何处置?”
  青归玉心中一凛,暗叫不好,这如何能够知道?瞬时语塞。
  见他不说话,郑香主和麻脸汉子心下生疑,二人交换个眼神,拔出兵刃,向渔网处缓缓走来。
  青归玉咬紧牙关,抽出翠竹,手上扣起金针,硬着头皮运起内功,抬手将晶丝掷出。
  她毕竟内力不济,又兼伤过手筋,晶丝掷到半路,便往下滑落。
  那二人见此情状,齐声怒吼,挥舞朴刀和九节鞭,向她便砍。青归玉倏地横起翠竹。
  一只冰凉而修长的手轻浅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她手上的晶丝突然寒光暴起,从空中急速掠过,如白虹经天,准确的从麻脸持刀汉子胸口穿出。
  晶丝洞穿胸膛的瞬间,血珠在晨光里凝成赤色冰晶。
  麻脸汉子低头望着胸前血洞,手中朴刀当啷落地,胸膛吸气,胸前漏孔发出呼呼声响。
  玄色怀抱抚上她的后背,冶袖长丝,垂在他的手边。
  是沈镌声。
  真正的金声公子,指尖搭在青归玉手背,将下颌靠上她肩窝,病态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
  “青姑娘抖得厉害。”
  漕帮众人惊骇后退。纹蛟的郑香主盯着同伴心口冰晶,突然撕心裂肺地喊:“寒髓功!”
  沈镌声蹭着她的耳背,晶丝相缠,两人腕骨相贴。
  他附上她耳边,轻柔缱绻,如情人般喁喁细语,“你可知我昨夜……”
  青归玉实在听不下去,并指往他气舍穴点去,他低笑着闭了嘴。
  黑色的广袖拥着她,金声公子抬头看向漕帮众人,眼梢漫出点红意。
  “要喜欢这丝线,我教你便是了。”
  他冰凉的手握着她的手指。
  “青姑娘使这兵刃,缺了杀心,”
  他手指微抬,一按一捺,势如长河拈星,那丝线从他腕上飞出,带了点点血光。
  那血光竟是沈镌声自己的,连青归玉也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