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玄色广袖垂落,露出手腕缠绕到手背的金丝,月色下泛着微薄的寒光。
  这双手明明极其稳当,卸力时却故意踉跄半步,整个人重重抵在殿柱上。那幂离早不知滚落何处,他垂下头,乌黑的长发夹杂着金线,从她颊边流泻而下,阴影笼住她整张脸。
  月光为他那张过分精美的脸庞勾勒出轮廓,他比七年前更高,弃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每一分线条都像是淬过寒冰,轻巧到了冷酷的地步。
  看着她的,依旧是那双桃花折就的眼睛,只是眼底的雾气更沉。左侧眼尾稍一点红艳艳的痕迹,在昏暗中,便如凤凰翎上最摄人心魄的一点朱砂。
  金声公子的唇几乎贴上她颈侧,他低声笑着,那笑意混着冰冷的呼吸,轻柔地念道,
  “一。”
  “松手。”青归玉心念电转,并指抵向他心口要穴,但这距离未免太近,一些也发不上力。
  “好凶。”冰凉的手指触及腰间,那嘴唇笑着抿起,轻轻噙住她一缕散落的发丝。
  “二。”
  他的喉结在眼前滑动,柔软的唇蹭过眉心,呼出的寒气,激得那片肌肤浮起一阵微小的颤栗。
  “三。”
  凉意顺着发梢攀爬至彼此交错的呼吸间。还没等再做出任何反应,他的唇已经覆了下来。像他练的寒髓功,三分蜜毒混着七分阴冷,如篆金般华美暴烈。
  第6章
  他手上的金丝骤然收紧。
  沈镌声的唇在离她半寸处停驻,那股子熟悉的、混杂着寒功与他自身体息的冷香,几乎要将她的睫毛冻住。
  实在是过于险恶,耳内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直响。
  “青姑娘心跳得这样急。”
  这金声公子轻轻低笑,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缱绻。手抚上她的后脑,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触过脸颊。
  “怕我吻你,还是怕我不吻?”
  不。
  青归玉被他激得恼怒,曲膝便朝他丹田顶去。预想中的闷哼并未传来,膝盖撞上的,竟好似一块千年玄冰,反倒激得她自己打了个寒噤。
  沈镌声纹丝不动,却像是被她这一下惊着了,揽着她腰肢的手臂收得更紧。
  被他这样怀抱,胸膛相贴,几乎能清晰感知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平稳得不像个濒死之人。
  这家伙。
  青归玉心念电转,右手向头后一拂,束发的铜扣“叮”的一声挣开,青丝如瀑,流泻而下。
  咫尺之间,发丝沾上金声公子的面庞,迫得他闭了眼。
  就是现在!
  她趁机旋身,脱出桎梏。一个翻滚,靛青裙裾掠过满地碎木,脚尖在落处一挑一抬,半截断裂的画椽,呼啸着甩向他面门。
  趁这玄衣青年侧头避让的刹那,她抄起翠竹,横扫其下盘大穴,竹节擦过青砖,迸出点点星火。
  金声公子飘然后退,袖带垂落时寒气催发,腕上金丝发出细细的铮鸣。
  “——喜欢数数是吧,”
  她直起身子,甩了甩散落的长发,手腕一翻,四枚金针已挟扣指间,锐光浮动。
  “公子的寒髓功可大进境了。瞧这架势,现下寒毒已然入心,他日阎王殿上,记得帮鬼差点卯。”
  这话刻薄,本以为能刺他一下,可沈镌声只是安静地瞧着她,一双眼一瞬不瞬,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戏码。
  继而微微一笑,竟不置可否,还极配合地抬手掩唇,咳了几声。
  咳得敷衍,咳得虚假。
  青归玉警惕地盯着他。这几下匆忙过招,一个念头却在她心中渐渐成型。
  恐怕沈镌声,确实快要死了。
  他如此急迫地布下这相思局,搅起这血光债,逼她现身,威胁连杀数人,甚至不惜动用天机阁的羽翼……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有什么?
  一个将死之人,才会这般不顾一切地疯狂。
  想起金声公子那首酸得要死的金篆情诗,此刻恐怕已经传到了茶馆说书人的手上,止不住气得一阵纠结。
  “沈公子闲来无事,还是多看顾好身体,”
  青归玉横了他一眼,“少写点秀才闺怨的酸诗,你是什么小媳妇么?”
  沈镌声也不生气,月光落上他眉梢那点朱砂,艳艳如血。
  金声公子眼波流转,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她的话。他抬起那只缚满晶丝的手,指尖顺着脖颈滑向心口,轻声道,
  “嗯。我也可以是。”
  青归玉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呛到自己。
  他抬起头,直面迎上那月光,苍白的面孔抚上一缕血色,那薄红艳得人惊心动魄,
  “青姑娘若愿意娶我,天机阁便做了嫁妆。你看,岂不是划算的很?”
  青归玉被他气得一愣,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一句话恨不得在喉咙里翻了二三十个筋斗,居然到底是没能顺顺当当地骂出声来。
  但最终也还是没全部忍住。她平素性情再稳重,斗嘴也从不肯让人,当下便忍不住还了嘴,
  “沈阁主,你这副样子,你在天机阁的手下们,也曾见过么?”
  “没见过。”
  沈镌声答得坦然,面上飞红,神态却完全从容,探询地看过来,“你想让他们见到吗?”
  青归玉举起一只手,掌心对着他,“行了。”
  “嗯,”沈镌声眼睛一亮,
  “那还是青姑娘嫁我。”
  他表面情思涌动,可那眼底泛起的,却分明是某种病态的的生机。
  看他这样,心里那股子火气,忽然就少了点儿,
  甚至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内疚。
  青归玉翠竹一振,另一只手拈起散在胸前的发丝,仔细思考该怎么措辞,才能让这个疯子明白。
  “沈阁主,”
  她缓缓开口,试图尽量说的明白,
  “虽然你说想娶我,但……这可能不是你的本意。甚至可以说,这七年,可能都不是你自己的神智。”
  她决心此刻便与他说清楚。
  救人杀人,这笔血债实在太重,她牵扯不起,更付不起。
  缘由,在于当年她救治沈镌声时,所用的药王谷秘术——黄帝三绝针。
  那是药王谷镇谷绝技之一,相传为黄帝所创。第一针为银针,第二针为金针,第三针,则需以蓝田暖玉为基。
  “一针辟疫,二针定魄,三针勘乱。黄帝以是治天下,此之谓黄帝三绝针。”
  三针分别对应祛毒、镇魂、破邪之效,然而第三针“勘乱”,需施术者以己血入玉,既可伤人,亦可救人。
  黄帝勘乱第三针,变阴阳,夺情志,移心窍,换死生。
  但一般人心中,哪有什么邪可破,勘乱玉针反易伤及施术者自身,因此秘为禁术,历代极少修习。
  可沈镌声其人,却是真正邪门得紧。不管是他的心计,还是他的武功,都透着一股子诡秘森森。
  当年少女时的她,正是用此术救了他。
  可那一针,是否伤及了他的心脉?
  她药庐的脉案里,“天机阁沈”那一行,赫然写着:彼时寒髓入骨,用黄帝第三针。
  后面,是她当年的笔迹。
  ——变心脉否?
  旁边有少女朱笔轻勾:一寸三分。
  ——改死生否?
  朱砂复注:可活。
  ——乱情志否?
  那一笔,似乎在纸上停留了许久,犹豫了不知几多时候,最终什么都没有写。直到一滴朱砂滴落,渗出一点血色的赤,像是少年抱着她哭泣的影子。
  最让她无法回避的问题是,金声公子如今这副疯魔模样,很可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沈镌声安静地听她说完。直到青归玉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有些心虚地,张皇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神智?”沈镌声慢慢地,从牙关里逸出,眼底仿佛浮起幽潭般的漩涡,“乱我情志?”
  “青姑娘总爱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用拨开垂下的黑发,露出腕上缠绕的金丝。抬手一挥,
  “当年分明是你说要替我改命……”
  尾音突然被剧烈的咳嗽截断,殷红的血沫溅在地上。
  青归玉下意识地想去扶他,手却捞了个空。他呕着血,却绷紧了身子。
  金声公子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张狂,一直笑得眼尾飞红。
  她听着那笑声,只觉得普天之下,再不可能有第二人,能以这种极其悲苦、极其哀厉的方式,笑成这般模样。
  沈镌声每笑一声,寒髓功激起的霜气便在地面延开一点。待她走到身前,他的脚踝已凝上了一层薄冰。
  晶丝不知何时已缠上了她的身后,将两侧褪色的辅神像绞成齑粉。纷纷扬扬的尘屑里,沈镌声唇边渗出的血,正顺着颈线滑落。
  青归玉这一惊非同小可,疾忙伸手扣上他脉门。
  沈镌声没有任何反抗。这个距离,能清晰看见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浮现出细碎的冰翳裂纹,仿佛一颗盈盈将碎的琉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