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随着他踏上城楼,各类的机关弩箭,战鼓等等,一览无余。
  从城楼往远处眺望,眼前的战场寸草不生,也不知是不是吞噬了太多的生命,遭到了诅咒,还是让鲜血洇透了土地,才会让它成为一个不再有新生命的地方。
  唯一的一点好处是,城楼够高,往上看去,月亮是真近。
  尤序秋的手臂搭在城墙上的垛口处,摩挲着酒盏的边缘,眼睛出神的望向黑漆漆的远方,声音里满是晦涩。
  “燕熹,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去的机会,战场上刀剑无眼,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机会活着回去,但既然小幺儿喜欢你,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的活着。”
  尤辜雪中毒的那一次,尤序秋才知道这个人对他的妹妹是真心实意的,他曾经是想把人带回去,可那时候的燕熹就像是个疯子,不仅把他给打了一顿,还大言不惭的说,只有他能救她。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虽然不清楚朝堂之事,可是尤旬在朝为官多年,心里门清。
  尤辜雪刚醒,崔仲儒就下了狱,还是燕熹亲自抓的,再加上他护送诺敏公主的事也是崔仲儒在朝堂上出言“助力”的,随后就因为护送不力,险些被降罪,尤辜雪又恰好被迫接了刺杀一案,环环相扣。
  这其中的关联,怎么会想不明白?
  尤旬去燕府要人无果,被燕熹赶回去的时候,虽然气愤的骂了他几个钟头,可冷静下来仔细复盘,也都能理清,尤家人都清楚,他们家能虎口脱险,尤辜雪能捡回一条命,都是燕熹的原因。
  事后,尤旬也问了尤辜雪,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所以,连带着尤序秋也知道了这件事。
  而且,为了救他的妹妹,燕熹捅了好大一个篓子。
  月光下的铠甲泛着冷光,尤序秋在边关的时间久,久到他的头发也没有了以往的光泽,连在御史大狱里,被他拷打的时的尤序秋,都比现在的看起来有朝气。
  燕熹轻笑一声:“好,我会的。”
  正谈话间,先前一直跟在尤序秋身边的石头,领着风灵荷上来了,他拱手道:“将军,公主来了。”
  二人转头看去,忽而一阵大风,卷起了所有人的衣角,风灵荷拢了拢衣衫,径自朝着尤序秋走了过去,那双乌黑的杏眸里,只映着他的模样,这一次,尤序秋没有躲闪目光,而是越过她,对着那个将士道:“石头,夜里风大,去把公主的披风拿来。”
  石头低头允了一声,转身就下了城楼。
  燕熹看二人有话要谈,也不打扰,说了声后就离开了。
  才下楼梯,那名唤石头的将士脚步驻足在楼梯的一半,仰面看他行至身边后,才微微颔首,恭敬的唤了一声:“东家。”
  燕熹的双手背至身后,轻轻的扫了他一眼,第一次笑着打趣:“苍风隘的风沙确实伤人,你怎么如今黑的比你当亡命之徒时还要更甚?”
  这人素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面对燕熹的问题,只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风沙大,干得很。”
  虽然是夜晚,可他的脸上确实是无任何的油光,尤其嘴唇,干裂的如同大旱的土地一般,燕熹安慰道:“放心吧,要不了多久,你应该就能回去了。”
  “石溪不急。”他坦然道,“现在各城之间的关卡严格,半步多的消息网被强制断开,我们本就被动,东家若有需要,一声令下,以我们的身手,脱身不难。”
  风有川想要杀他都想疯了,生怕他喘息回神,引狼入室的蠢事他已经干过一次了,怎么可能会有第二次呢?探子在各城之间的行动受阻,半步多的消息延迟,本身就已经是被动的局面了,老皇帝这招确实是够可以的。
  “一切等和亲结束后再说。”
  “是。”
  城楼之上的二人一时间无言以对,直至石溪把披风送上来后,风灵荷才率先打破沉默,她努力的扬起笑脸,眼中酸涩:“我有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
  身侧的人已经消瘦的快没了人形,他从尤辜雪的口中听到过不少次关于她的消息,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食不下咽,想着她会有多瘦,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瘦的像是一棵草,苍风隘的风稍微大点就能把她吹散了。
  这样的人,如何受得了蜒蛮族的苦?
  他不说话,风灵荷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的自己说,好像要把这么长时间来,憋在心里的的话,全部都说给他听,她说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不听话,可是所有人都宠着她,只是唯独和亲这件事,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
  “你知道吗?我虽然平日里娇纵,可是胆子小,前半生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就是在寒酥会上,公然承认我对你的喜欢。”
  得到的,是所有人的反对。
  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彻底决堤,风灵荷急忙抬手,将披风的帽罩戴了起来,背过身去,抖着肩膀,小声的啜泣。
  “我说服了自己好久,真的说服了自己好久,我是大雎的公主,和亲是为了大雎的安宁,可我还是好怕,我还是好怕……”
  她怕极了那些外邦人,怕极了空旷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怕极了那些身形魁梧的蜒蛮
  人,陌生的人,陌生的文字,陌生的语言,都让她怕极了。
  此去一别,自己到死都不可能再回到故土了。
  她的哭声落在尤序秋的耳中,像是有一只手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眼前的人哭着抖动身躯,每一处都在诉说着她的惧怕。
  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终是没有落下去,颤抖着,缓慢的收了回来。
  今夜一过,他与她,此生都不会有任何的牵绊。
  看向腰间的那根短笛,尤序秋抽了出来,苦笑道:“儿时不爱读书,总爱和元弋上树掏鸟蛋,也喜欢听曲,后来阿爹说我们玩物丧志,把我打了一顿,丢了我好多收集了很久的宝贝,阿娘见我伤心,就偷偷留下了这根短笛……”
  听着他的一声声诉说,风灵荷的哭声逐渐的平息,与他一起分享他儿时的故事,渐渐的转过了身子,脸上还挂着泪痕。
  杏眼被泪水洗的透亮,尤序秋看她的鼻头还是红红的,轻声道:“小幺儿自小爱玩,但又好被我们欺负,就爱哭,我怕她惊动阿娘和阿爹,就总喜欢吹笛子哄她,她最喜欢《扑蝶谣》,听过吗?”
  风灵荷满是留恋的看着他,缓慢的摇头:“没有。”
  尤序秋低眸,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些生疏的按住笛孔,将短笛递向唇边,开始吹奏了起来。
  笛声婉转欢快,城楼高,下面的将士吃的正酣,大声的吆喝着,欢声笑语一片,早已盖过了城楼上的情意绵绵的笛声,这笛声只有她能听得见,风灵荷痴痴地看着他。
  冰冷的铠甲,寒冷的月光,都远不如他的笛声醉人。
  休憩了一整夜后,和亲队伍天刚亮就开始出发了,风灵荷却磨蹭了有一会,待余旧去催的时候,那人突然开门,余旧的眼神愣住了。
  风灵荷换下了之前的粉色华裳与钗裙,穿上了本该去王庭才要换上的凤冠霞帔,鲜红的颜色似火似血,红绸曳地,肩背上的霞帔垂直膝下,绣纹精致,凤凰,牡丹,云纹等等,以金线绣成,极为华丽。
  大红的绸缎光是用眼看,都知道它价格昂贵,流光溢彩的,恰似晚霞铺在了上面,鎏金的凤冠华美大气,八只金凤凰绕着中央的明珠展翅,尾羽的羽尖还粘了点翠,额前的流苏是东海珍珠所制,莲步轻移间,珠子碰在一起,煞是好听。
  燕熹疑惑道:“公主,距离王庭还有几天路,现在换上不合乎礼数。”
  风灵荷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昂首挺胸的掠过他:“启程。”
  红色的身影一出现,就引得众将士驻足观望,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口中的赞叹声不断,风灵荷行至马车前,顿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尤序秋在白家兄弟的身侧,出神的看她,眼神相接后,又无声的笑了。
  昨晚的城楼之上,她和他说,太后准备的喜服她没要,所以换成母后替她准备了,那件凤冠霞帔好看极了,问他想不想看?
  尤序秋抿唇没有回答。
  风灵荷兀自道:“我为你穿一次,好吗?”
  对她毫不遮掩的爱意,尤序秋的喉头上下移动,鬼使神差的应了一声:“好。”
  和亲队伍驶出了最后一道苍风隘,也就意味着距离王庭,越来越近了,独坐马车中的风灵荷终是忍不住,大颗的泪水滴落在手背,又顺着手背滑落,洇湿了喜服。
  忽而,身后的城楼上传来一阵遥远的笛声,风灵荷的瞳孔震颤,那曲子与昨夜的一模一样,只是欢快的曲子,偏生多了许多的哀思与忧愁。
  燕熹和那些在马车外的人都听见了,他们回头观望,尤序秋一人在城楼上吹奏笛子,斡奇尔不懂这曲子,好奇道:“他在干什么?这是你们中原的习俗?”
  “是。”燕熹遥望渺小的尤序秋,哑声道,“他在送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