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中盛着的月亮便也散了。
  眼前已经恢复平静安然入睡的人,面容清俊,一如当年。
  是千山负雪,是冷月高悬。
  水中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宋怀晏低垂了眼睫,遮住眸底的神色。他恍然发觉,原来自己将沈谕这个人,在心里装了这么多年。
  明明早就你死我活,明明已是时空相隔。
  可他,既不敢恨,又不敢爱。
  *
  雪山上,寒风如刀,切割着空旷而冰冷的大殿,四壁冷硬,回响着风的哀嚎。
  一口冰棺静静地放置在大殿中央,棺内躺着一个身着蓝白衣袍的人,面容苍白如雪,清俊依旧,却再无半点生息,仿佛已与这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
  玄色衣袍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走这片死寂,身形狼狈,衣袍上沾满了鲜血。他的神情癫狂,眼中的疯狂与绝望似海上狂狼飓风,席卷一切。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凄厉而扭曲,“骗我,都在骗我……”
  他颤抖的手中,紧紧握着一颗璀璨的珠子,玄色灵光散出,珠子被捏得粉碎。
  玄衣人步履蹒跚,艰难地走到冰棺旁,目光死死地盯着棺中的人。
  “你也在骗我……”他的声音嘶哑,手指轻轻触摸着冰棺的边缘,“为什么……”
  冷寂的大殿里,只有呜咽的风声回应着他的嘶吼。
  清晨的光透过八角井口照进暗室时,沈谕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意识还未完全回笼,似乎觉得有些冷,下意识缩了缩,侧过头时,身形僵了下。
  身边什么都没有。
  青灰色的瞳仁一颤,他下意识喊:“宋晏……”
  然后他看到玄色半透明的棺椁外,轻轻动了下的人影。
  沈谕靠着玄棺半坐起身,棺材有半人高,没过他的头顶。他仰着头,抵在棺壁上,闭上了眼睛。
  而外面的人,和他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已坐了许久。
  两人隔着一层冰冷的玄晶棺,静坐无言。
  许久之后,沈谕睁开眼,低声说:“师兄,我饿了。”
  回到两不宜的时候,宋爱国还睡得死死的,宋怀晏做了早饭才把他喊下楼。
  宋爱国揉着脑袋,打着哈欠,似乎还未睡醒。他瞥了一眼端端正正坐着的沈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沈哥。”
  今日的早饭是白粥榨菜再加一个白煮蛋,宋爱国端着碗吸溜着粥,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打量着两个人。
  沈谕和宋怀晏脸上都没什么异样,只是看着神色都有些疲惫。宋爱国直觉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但他明明一开始只是在装睡,后面却睡得和死猪一样,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小爱,今天去诸事堂,劈两百根竹条,我回来检查。”宋怀晏一边剥鸡蛋,一边吩咐。
  “啊?这么多?”宋爱国“唰”地放下碗,“还有,你要去哪?”
  “我和你沈哥有事,要出门一趟。”宋怀晏看了看沈谕,见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好像一切都任由他安排。
  “我也要去!”宋爱国不满。
  “你不会想去。”宋怀晏似笑非笑。
  “还有这样的地方?”宋爱国表示不信。
  “你的小学。”宋怀晏将鸡蛋剥好,递给他,“想去吗?”
  宋爱国浑身激灵了一下,脸都皱了起来,他咽了下口水,神色复杂地问:“你们去学校干嘛?”
  宋怀晏拿起一枚鸡蛋慢慢剥起来,慢悠悠道:“你们隔壁班的数学老师,是不是叫,许嘉辰?”
  *
  长宁镇小学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十年前翻修过一次,前段时间合并了另一个镇的小学,又在扩建,边上的道路也跟着翻新拓宽了。
  周末放假,学校里没有师生,但边上教学楼还在施工,有些嘈杂。
  宋怀晏同门卫打了个招呼,便和沈谕进了校园。
  “十几年了,这里倒是变了不少。”他边走边看,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沈谕介绍,“我以前,也在这里上学。”
  “一事无成的人,回母校总觉得像做贼似的。”宋怀晏自嘲地笑笑,也没再多感慨什么,径直往教工宿舍走去。
  教工宿舍是一幢两层的小楼,设施陈旧,加上前面有教学楼挡着,采光不太好,这些年几乎也没有老师在这住,只有一楼一个房间的灯亮着。
  宋怀晏在花坛前停下,沈谕问:“不进去吗?”
  “快到饭点了,等他出来吧。”他找了个没有积水的地方,招呼沈谕过来一块站着。
  两人站在廊檐下,宋怀晏不经意间看了看沈谕,他今日出门,穿了一件水墨风的新中式长衫,头发简单束在身后,穿搭还算日常,只是脸还是十分扎眼,路上便引得好些人偷偷侧目。
  宋怀晏忽然笑了起来,沈谕闻声转头,用眼神询问。
  “我们现在这样,是不是很像罚站?”宋怀晏笑眼弯弯,“师弟,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罚站的那次吗?”
  沈谕闻言,眉梢略微挑了一下,似是在思索。
  “就是我们一起喝酒那一次。”宋怀晏抬头看着远方,眼眸微眯起,“你喝醉了,我们早上都睡过了头,第一次因为迟到,被执教罚站。”
  “其实我没有醉,只是那日看你睡得很熟,似是在做一场好梦,便不愿将你叫醒。于是自己也闭上眼睛,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顿了顿,说道:“那日,我也做了很好的梦。”
  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拂过眼角,他眨了眨眼睫,眼中流淌着的那点笑意散去。
  “师弟,你说,这世界上的人,是不是都贪恋一场美梦,不愿醒来?”
  沈谕站在他身侧,目光也落在很远的地方,他沉默着地站着,如一尊白玉无瑕的雕像。
  自从早上醒来后,他没有提过昨晚的事,也没有再问过昨日那样的话。
  他一共问过三次“你是谁”。
  第一次是在玄棺中醒来失忆的时候。
  第二次是在夜里再次陷入癫狂的时候。
  第三次是在昨天从娑婆境出来的时候。
  可现在,他什么都不问。
  但两人心中,其实都已经有答案。
  第13章 纸百合
  将近二十分钟后,屋内的台灯熄灭,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白衬衫,戴黑框眼镜的男人,手上拿着一个老式热水壶,像是正要出门去打水。
  “许老师!”宋怀晏朝他打招呼。
  那人愣了一下,站定在那。
  “你们……是学生的家长吗?”他打量着来人,似乎也不太确定,毕竟两人来着年纪不大,但倘若结婚早的,小孩确实也能上小学了。
  “许老师。”宋怀晏上前几步,朝他伸出手,“我算是,你的学弟,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我叫宋怀晏。”
  “宋怀晏……”许嘉辰礼貌性同他握手,凝眉思索着。
  “哈哈,我这样的小透明学长自然没什么印象。”宋怀晏笑起来,“学长的名字我可是从小听到大啊!”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许嘉辰似乎对这样的寒暄习以为常。
  “我这有一些东西,要转交给你。”宋怀晏看着他,嗓音温和平静。
  许嘉辰的屋子简洁整齐,除了桌柜床椅,几乎没有其他多余的陈设,床前的办公桌上都是书册和文件,桌面上还摊开着一本教案。
  门卫大叔说许嘉辰来学校工作六年多,一直住在教工宿舍,一心一意都在教书育人上,明明人长得周正,性格又好,却三十多岁了也还未成家。
  三人都没有坐,沈谕抱胸靠在门口,宋怀晏站在许嘉辰对面,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样东西递给他。
  一支陈旧的钢笔,一个破旧的钱包。
  许嘉辰整个人身形明显僵了一下,神情恍惚。
  “他……”他张了张口,唇色已经发白,“它们……怎么会在你那?”
  “这个说来话长。我的师父,从前是镇上药铺两不宜的老板,她有个朋友,是诸事堂的老板。”宋怀晏解释,“赵斌他,没有其他直系亲人了,所以他的后事是几个亲戚一起操办的,很多东西他们怕不干净,就让诸事堂的平叔带走处置了,平叔也已经过世多年,他的遗物大多放在两不宜,我也是最近整理旧物的时候才看到的。”
  沈谕微微侧头看他,宋怀晏说的当然不是实话,钢笔是他们从学校边上的路上挖出来的,钱包则是今天上午,他们从从赵斌家那废弃的老宅基地里找出来的。
  许嘉辰站在那,静静听他说着,然后缓慢地,有些迟钝地接过了那两样东西。他的压抑着手指的微颤,指尖在钢笔上轻轻摩挲着。
  钢笔被宋怀晏仔细擦拭过,已经没有了泥土的痕迹,但生锈的地方没法复原。
  “这是我母亲送给我的钢笔,她从前是语文老师。”许嘉辰看着手上的钢笔,目光柔和,“斌哥……赵斌当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将我从深渊拉了回来。这支钢笔曾经对我很重要,但我渐渐不用再依靠它,我已经有勇气自己走下去了……可我不知,我能帮到他什么,那时候,我真的希望他能,重新回到学校,哪怕这这是虚无缥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