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男孩挣开他的手,往后退几步:“能逃到哪里呢?”
  “他是我爸,没人能管。”他往河边走去,“老师管不了,同学看不起……没人会在意的……”
  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河滩里。
  “许嘉辰!”男生朝他大喊,飞身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不准死!”
  “你凭什么管我!”男孩情绪已然崩溃,平日里文文弱弱的,此时也不知哪来的脾气和力气,一把推开男生,“凭什么!凭什么……没人管我……没人能管我……”
  男生按住他的手臂想将人箍住,但男孩此时奋力反抗,力气大的惊人,一时间两人扭打在一起,男生终究有体型上的优势,又是混社会的,论打架还没输过,趁着男孩一脚踩进淤泥里身形不稳时迅速扣住他的肩膀,将人按到在地上。
  “许嘉辰。”男生的身体挡在他的上方,手臂撑在他脑袋边上,雨水打在他身上,顺着脸颊的轮廓汇聚到下巴一直往下滴。
  “我收了你的保护费,我管你。”
  他的声音混着雨声落在男孩耳边。
  男孩躺在泥泞里,睁大眼睛张着嘴剧烈喘息着,胸膛起伏。
  然后眼泪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起初是压抑的呜咽,渐渐的,嘶哑的哭声从喉咙里传出,他用手臂挡住眼睛,大声地、放肆地哭着。
  雨势渐小,慢慢的,和哭声一起停了。
  男生松了口气,收回手,翻身仰躺在了边上的泥地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安静地躺着,看着天上阴云散去,夜幕渐渐沉下来。
  “死会很难受的,不要想着死了。”男生忽然淡淡开口。
  “你……怎么知道?”许嘉辰微微偏头。
  “我差点死过,有经验。”男生扬唇,说得随意。
  许嘉辰的目光落在他手臂的伤疤上,他记得他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有好些伤疤,像是打架斗殴留下的。
  “那你怕死吗?”许嘉辰问。
  “不知道。”边上的人答得坦然。
  “那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去打架?”许嘉辰不是很理解。
  男生把手臂枕在脑后,想了想:“大概这样,才觉得自己活着吧。我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只会打架。”
  “至少我很能打。”他眨了下眼睛,偏头看许嘉辰,“你不一样,你学习很好,以后会有出息,会离开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这都不知道,我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啊?”他笑起来,“而且你不知道你在学校很有名吗!”
  “嗯?”
  “我们学校三个贫困生,你成绩一直是第一,老师张口闭口都夸的那个。”
  “你也是,我们学校的?”看他的个子,许嘉辰以为应当已经上初中了。
  “我也是五年级,三班的,但比你大两岁。”
  “……嗯。”
  “嗯什么?”男生笑道,“我留级了,这你也不知道?我也还挺有名的,只不过和你是两个极端,是老师一提起就要掐人中的那种。”
  “你……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一双熠熠的眼睛看着夜空。
  “我的名字有点土。”他顿了顿,“叫赵斌,文武斌。”
  *
  宋怀晏终于想起来,在他二年级的时候,就一直被老师反复在面前提起的两个人:一个是许嘉辰,另一个就是赵斌。
  他一年级的时候,父母双双发生意外,他的父亲本就是孤儿,便只有还在世的外婆扶养他。
  他成了学校第三个贫困生。那时老师总是把五年级的许嘉辰当做优秀例子鼓励他好好学习,而把赵斌这个去混青龙帮的反骨少年作为典型反面教材。
  当年镇上有很多混混帮派,青龙帮是其中最大一个,从无业游民到学生,各个年龄层都有,赌博放贷,打架扰民,收保护费,但因为老大有些背景,只要不闹出人命,当地的警察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宋怀晏转头,见沈谕一直安静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薄薄的唇抿成一线,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刚要开口,眼前场景突然变换,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
  “这些东西,还给你。”赵斌把前几天收去的“保护费”都原封不动地拿了过来。
  许嘉辰看了看,只从里面拿回了那支钢笔:“你说过,要收保护费的。”
  赵斌似是明白过来,笑了笑,露出标志性的虎牙。
  “其实那天,我是第一次收保护费。我刚加入青龙帮,老大要我表忠心、表能力。我选了半天,才挑中你这个看着好欺负的小身板,瘦瘦小小,跟豆芽菜似的。”
  他大笑起来,拍了拍许嘉辰的肩膀。
  “以后你就是我斌哥罩着的人,谁都不用怕!”
  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是人长得高大,在营养不良而矮小瘦弱的许嘉辰边上,就尤其显得像个大人。
  梦魇在此时乍然碎裂,四周景象褪去。
  宋怀晏回头,看到沈谕正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口。
  “没事吧?”宋怀晏下意识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到身前,双指散出灵力点在他的眉心处。
  沈谕现在魂魄不稳,最易被魇侵入。
  所谓魇,是死去之人的执念不散而产生的梦境碎片,一般在世间留存不了多久便会消散,或者经由阵法汇聚到诸事堂被无量池水净化。若是偶尔进入凡尘之人的梦,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不过是魇上几日,醒来后有些疲累。
  宋怀晏几乎不会受魇的影响,这次白日入魇,应当是被沈谕拉进去的。
  好在沈谕的灵台并未受影响,只是眼神定定地看着他,宋怀晏松了口气,这才有些尴尬地松开手。
  “师兄。”沈谕开口,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前方。
  “怎么了?”宋怀晏转头,见前面路口有几辆小吃车正往这边过来,显是因为下雨了而急着收摊的。
  “花糕。” 沈谕目光落在其中一辆卖糕点的小吃车上。
  如今老街也有不少卖花糕的铺子小摊,但大多只是样式好看,味道比李叔的差远了。
  但师弟要吃,自然得买。
  沈谕拿着花朵和绿叶形状的花糕看了许久,忽然喊了声“师兄”。
  宋怀晏刚收起扫完码的手机,等着他的下文。
  就听沈谕将糕点包好,认真道:“收了保护费,以后我罩着你。”
  第7章 娑婆境
  饶是这几日已经对沈谕冷不丁冒出的话有了免疫,宋怀晏此刻还是不知所措了一下,揣了好几次都没把手机放进兜里。
  这小子还挺会现学现卖?
  他正想调侃几句,忽然想到,最初在苍玄宗,倒也确实是沈谕在罩着他。
  空中响起一道闷雷,雨珠似迫不及待地要砸下来。
  “先回诸事堂。”宋怀晏忙撑开玄色油纸伞,将两人罩在伞下。
  雨虽下得很急却不大,只是他这一把尺寸并不算小的黑伞,撑两个大男人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额,你靠近一些,会淋湿。”宋怀晏见沈谕半个肩膀露在外面。
  沈谕却似乎并不在意,面色平静道:“我这样的,淋点雨,比较酷。”
  宋怀晏:“……”
  你这天才的学习能力能不能不要用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入一次魇,把小混混的话学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个师弟这么潇洒且酷,显得自己这个缩在伞下的师兄很弱鸡好吧?
  但没办法,他确实不能当落汤鸡。于是宋怀晏只能往沈谕那边靠了靠。
  春末的雨细密缠绵,带着丝丝凉意。
  两人挨着胳膊并排走路,宋怀晏能感受到沈谕身上那一直高于常人的体温,他一路都走得小心局促,尽量减少两人之间的肢体摩擦。
  沈谕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头看他,脚步也无意识顿了一下。
  宋怀晏感受到斜上方投来的目光,这才意识到,师弟竟已长得比他高了。
  明明当年个子差不多,有的人却在二十岁之后还偷偷长了个!
  宋怀晏低头闷声走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下雨天当真是麻烦,身上酸疼了好几日不说,还让他个子都缩水了。
  回到诸事堂不长不短的路,两人走了将近十分钟。门口的竹风铃在雨中轻动,响着沉重而幽远的声音。
  宋怀晏推开门,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漫天细雨却没有一丝落在他身上。
  “赵斌。”宋怀晏撑着伞,将沈谕掖在自己身后。
  那人听到声音回头,一头利落短发,肤色偏黑,左侧眉骨上有一刀疤,将眉峰截断。
  “我是……赵斌?”他看着宋怀晏,原本熠熠生辉的眼睛涣散而浑浊。
  “你应当,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宋怀晏缓声开口,“为什么还不离开?”
  “我不知道……。”赵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宋怀晏声音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