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阮逐舟走进来。叶观支着肘,手背懒懒撑着侧颊,招呼阮逐舟:“小妈。”
  嘴上客气,却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当真装都不装了,阮逐舟想,怎么从前就没看出这混蛋的狼子野心来?
  叶观示意他坐到主位,而后瞥了一眼地上哼唧扭动的人。
  “小妈还记得这人吧?”叶观见阮逐舟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仿佛很满意,又看看地上的人,“给他的手松绑。”
  卫兵过来给人解开绑在背后的双手,地上的人这才哆哆嗦嗦爬起来,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阮逐舟愣了一下。
  是柳书。
  柳书看也没看阮逐舟,膝行至叶观脚边,一把抱住叶观小腿:
  “叶长官,叶将军,求您饶了柳书一命,柳书不知何曾得罪了您,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啊!”
  叶观并没有踹开他的意思,百无聊赖地俯看着他。
  柳书忽然瞪大眼睛:“是因为当初望江会曾经对您行刺吗?那事和柳书绝无一点关系,再说,武凭勋早已经死了,被您的人亲自处死,您一定清楚柳书是冤枉的……”
  他期期艾艾地哽咽起来,叶观俯身,靴子尖踢了踢树懒一样扒着自己的人:
  “听说,当初是你向我父亲告状,说我这位小妈想勾引他儿子?”
  阮逐舟倏地侧目。
  柳书一个激灵,抱住水中浮木似的抓紧叶观的军靴:
  “当初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多嘴,求您放柳书一条生路……”
  他察觉到侧面阮逐舟投来的视线,想到什么,眼泪汪汪地仰起头:
  “小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柳书一直知道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关阮逐舟,也有关于您,事到如今,柳书实在不忍见到小将军被蒙在鼓里!”
  阮逐舟顿时有点茫然。
  叶观尾音拉长,哦了一声。
  “这话倒真让人好奇。”叶观道,“说说吧。”
  柳书忙道:“柳书当初一时糊涂跟在武凭勋身边,听武凭勋说,正是阮逐舟先找上了他,想让望江会要了小将军的性命!”
  他煞有介事,说完还顿了一下,偷偷观察叶观的表情。
  叶观撑着头看了他一小会儿,忽然哈哈一笑,靠回椅中。
  他悠闲地问:“没了?”
  柳书脸上的血色立时消失殆尽。他嘴巴惊诧地张开。
  叶观终于一抬脚,轻易将浑身脱力的青年踹开,而后双腿交叠,拿起搁在手旁茶桌上的手枪。
  柳书短促地尖叫一声,撑着身子连连后退:“饶命,小将军饶命!”
  叶观一边慢悠悠上膛,一边看也不看地问:
  “你想留着他的命吗?”
  阮逐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瘫坐在地上的人已经两股战战,几乎要吓尿了裤子。死到临头,柳书反而没了撕破脸的顾虑,扭头指着阮逐舟:
  “小将军,您为什么要信他?阮逐舟就是个两面三刀的骗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坏种!他曾经对您动过杀心,您怎么还能和他站在一边——”
  咔嚓,清脆的上膛声。
  叶观失去了所有耐心,举起枪口对准大喊大叫的人。
  “我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叶观食指勾住扳机,“不过有一件事,你恐怕搞错了。”
  柳书大口喘气,惊恐地盯着黑洞洞的枪口。
  叶观道:“我认准一个人,从不在乎他是否十恶不赦。”
  砰!
  阮逐舟眼睛瞪大。
  又是扑通一声,柳书身子抽搐,倒在地上。
  血泊从身下蔓延出来,一寸寸向阮逐舟脚边的地面侵蚀。
  叶观放下微烫的枪口,终于转过头,看着阮逐舟。
  须臾。
  “看见了吗,”叶观微笑起来,“人死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我在战场上每天都能见到各种各样惨死的人,可小妈不一样,您根本不知道死亡有多沉重。小妈真的能面对自己这幅凄惨的死状么。”
  阮逐舟闭了闭眼。
  他平静地回答:“何苦这样。柳书罪不至死。”
  叶观把枪随手放下:“小妈,回答我的问题。”
  阮逐舟抬眸,看着他淡淡一笑。
  “看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阮逐舟拢了拢披着的外套,撑着扶手起身,“比我想象的痛快多了。麻烦尽快给我也安排一个这样的仪式。”
  叶观倏地跟着起身:“你够了没?嘴硬也要分个场合!你信不信——”
  他胸膛起伏,死死盯着阮逐舟漆黑的眸子。
  猩红粘稠的血汩汩淌出,无声淹没方寸空地。
  阮逐舟仍旧笑着。他越笑,叶观胸腔里的怒火便烧得越凶猛,快将肺腑燃尽成灰。
  “死不需要深思熟虑,也不需要什么勇气,活着才需要。”阮逐舟道,“可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叶观,有些事情我同你讲不明白,你也不必明白。留在这对我只会是徒增痛苦。”
  说完,他绕开那一滩血泊,往门外走。
  叶观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甫一靠近那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阮逐舟胃里忽然克制不住地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下腰捂着嘴无声地剧烈干呕!
  叶观面上闪过一瞬的无措,忙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将阮逐舟揽入怀中:“身子不舒服?”
  阮逐舟在他怀里微微佝偻着腰,艰难喘息,叶观把滑落的外套重新替他披好,在阮逐舟后背来回安抚顺气:“难受就靠着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阮逐舟捂着嘴,干呕完了又呛咳起来,叶观握着他的肩:“都说了不要嘴硬……啧,也怪我,是我太莽撞。我忘了医生说你如今不经吓。”
  他说着伸手拨开阮逐舟额发,去试他额头的温度,阮逐舟扭头躲他的手:“滚开……”
  话没说完,他腿一软,叶观立刻把住他的腰,这才不至于让他软倒在地:“好了,我送你回房。”
  阮逐舟阖上双眸。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一阵轻盈腾空,被人打横抱在怀里,于是他惨白着脸,偏头将脸埋在叶观胸前。
  对方步子很快又很稳,几乎没让他感到任何颠簸。
  许久,他感觉到枕着的胸膛嗡嗡震动起来:“小妈,我知道你想要的不单单是死这个结果。有什么东西是你非要离开我,才能求得的?”
  阮逐舟昏昏沉沉的,意识愈发迷离。
  他庆幸自己病得又要晕过去。
  倘若清醒时分,或许阮逐舟自己也不知这个问题该作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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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书的死并没能在大宅院内引起更多波澜。
  自打那之后,阮逐舟很少见到叶观,大夫说他这体弱导致的心悸亟需静养,只有阮逐舟睡着了时,房里才会过来一个探视者。
  半梦半醒时,阮逐舟总能感到被子窸窸窣窣,探视者指腹粗糙的手小心翼翼试探他的体温。烧得身子酸软时,阮逐舟辗转反侧,埋在被子里来回折腾翻身,也是那只手把睡得迷糊的人捞过来,替他揉捏按摩。
  探视者诡异地熟悉他的所有痛处,每回都按摩得极舒服解乏,他甚至有些迷恋上被人伺候的感觉。
  时间一长,外头值守的卫兵看阮逐舟的眼神都变得不再一样,多了些讶异,而后逐渐变为恭敬,钦佩。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就像他梦中也一直清楚那个探视者来过,只不过多说无益,也无用。
  就这样过了两天消停中等死的日子。
  晚上阮逐舟醒来,发现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屋里少见地亮着烛火,烛光透在帷幔外,光影跃动,似雾里看花。
  连日身上的酸痛已经减退了七八分,阮逐舟掀开被子想要起身,突然感觉身上好像不大对劲。
  他摸了摸胸口,触手是一大片极其细腻的布料,上头还绣着做功考究的暗纹。
  阮逐舟心里一跳,抬起手臂,只见睡衣袖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红的,他身上居然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
  “衣裳”两个字还不足以形容他的穿着——他现在穿着一件婚服。
  和他穿越到这个世界第一天时,过门的四太太“阮逐舟”穿着的长衫差不多,可做工用料明显都是新的,而非曾经何氏出嫁时穿过的衣服改制而成的那种随便糊弄的款式。
  阮逐舟霎时愣神。
  “小妈醒了?”
  阮逐舟抬起头,隔着帷幔,这才看到一个人坐在桌旁,身披的军大衣上沾着寒意,微微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阮逐舟伸手掀开帷幔,与那张该死的脸对看。
  “是你干的?”阮逐舟问。
  叶观耸耸肩,目光却毫不掩饰地把阮逐舟从头看到脚。
  “谁叫小妈睡得那么香。”叶观道,“我都不忍吵醒你,给小妈换衣服时你身子都是软的,一点力也借不上,费了我好一番——”
  阮逐舟吸了口气:“……够了。”
  叶观瘪瘪嘴,做了个“悉听尊便”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