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宿主,叶观下跪道歉的任务要求您还尚未完成……]
  阮逐舟踏上青石板阶:“急什么,我说不让他跪了吗。”
  07号不存在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它忽然感觉阮逐舟有些不大对劲。
  平日的阮逐舟偶尔也会怼它一言半句,可此刻青年走路时照旧目不斜视,脸上却结了冰似的,虽喜怒不形于色,面色却赛过冬日刀子一样嗖嗖刮人的风,不苟言笑得让人胆寒。
  可它只是个系统,捉摸不透阮逐舟好端端的为何有些生气,于是识时务地选择噤声。
  一个小时后。
  “少爷,郎中说了,麻烦您在外面等着。”
  小丫鬟领着郎中走进小厨房边上下人住的房间,叶观想要进去,却见小丫鬟伸手将他拦住,简单撂下一句话,关上房门。
  叶观见小丫鬟欲走,叫住她:“可是康伯刚刚在屋里吐了血,我可以留在屋里照顾——”
  话没说完,小丫鬟已经跑走了,叶观眼看叫不住人,在门口徘徊两趟,转身要推门进屋。
  忽然一个男声响起:“站住。”
  叶观的脊椎从上僵硬到最下面一截,无可奈何收回要推门的手,转身。
  “四太太。”
  他俯首唤道。
  阮逐舟站在他面前,二人相距不远,方才在何氏那里,阮逐舟赏他巴掌时,他们就是这样的距离。
  左边脸颊提醒似的痒痛起来。叶观习惯性沉默以待,等候发落。
  阮逐舟面沉如水,苍白的眼睑稍抬,打量叶观泛红的侧脸。
  “康伯怎么样。”他问。
  叶观呼吸止住。
  即便见识过这人不按套路出牌太多次,他还是不免难以置信。
  叶观手攥拳又松开:“我背康伯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吐了血,人事不省。”
  他沉吟片刻,抬起头直视阮逐舟的脸。
  “今天多谢四太太。”叶观语气格外郑重,“如果没有您,康伯早就被当场打死了。谢谢您愿意替儿子和康伯洗清冤屈,还为康伯请来郎中诊治……”
  阮逐舟毫无波澜地看着他。
  他突然面无表情地开口:
  “跪下。”
  叶观猛地刹住话头。
  阮逐舟走上前一小步,语气从未有过的冷硬。
  “听不懂话么,”阮逐舟冷冷道,“我叫你跪下。”
  叶观心里咯噔搏动一下,深呼吸,单膝跪地,而后屈膝两腿都跪在地上,目光平直地望着前方。
  他的视线正好触及阮逐舟身侧的手,那只给了他一个响亮耳光的手。
  男子的手总不似女子那般柔软,阮逐舟的手骨骼匀长,指节却不过分突出,手背上淡淡的青筋起伏,内侧凸起一块腕骨。
  叶观挨的那一巴掌,有着和眼前这人身骨一样的坚硬。
  与他在叶家挣命似的生抗了二十年的那种硬不同,是一种无牵无挂的独,好像这世上一旦无所眷恋,便能无欲则刚。
  他跪着,听见阮逐舟的说话声,有种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道歉。”
  叶观阖眼思索:“儿子有错,错在不该和大太太顶嘴,不该违抗母命。”
  阮逐舟浓睫低垂,看着他的眼神却不似最初那般置身事外。
  “错了,蠢货。”阮逐舟说。
  叶观抬起头,看见阮逐舟也微微俯身。
  “他们按着你的头,诬陷你是贼,你为何要认?”阮逐舟一字一句,问。
  叶观霎时怔忪。
  冬日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一层雾霭般的灰,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在青年俊美的脸上打下优柔的侧影。
  叶观恍惚一瞬,喉结滚动:“我……儿子想着,再和大太太作对,康伯只会因为我受到牵连,康伯对儿子有照拂之恩,儿子……”
  “你认罪伏法,他们也照样不会放过他。”阮逐舟打断叶观,“你的妥协忍让,除了从此让自己弯了脊梁,毫无作用。”
  他看着叶观的目光里流露出凉意。
  “少爷,”阮逐舟嗓音柔和,“你真叫我失望。”
  说完他直起身。叶观指尖轻微一震,下意识抬手:“四……”
  他欲抓住阮逐舟的长衫下摆再辩白两句,可房门忽然被推开,阮逐舟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影,目光一动。
  “进去吧。”阮逐舟说,语气有些古怪。
  叶观这才意识到什么,回过头。
  郎中站在门口,背着药箱,面露难色,对叶观和阮逐舟摇了摇头。
  “对不起,”郎中叹气,“这老人家底子太差,脉象微弱,加之受了严重的外伤,淤血堵塞,急火攻心,恐怕……”
  叶观脸上骤然血色全无,踉跄起身,推开郎中,拔腿冲进屋去!
  第13章 大宅门13他的目的达到了,可他却并……
  叶观冲进屋里。床下的炭盆已经燃尽,屋里冷得像冰窟,康伯裹在连被子都称不上的一摊破布里,面色灰白。
  青年跌跌撞撞跪倒在床边,一把抓住康伯褶皱枯槁的手:“康伯?康伯!”
  老人皲裂的嘴唇上血痕干涸,老树皮似的脸动了动,睁开眼。
  叶观又唤了一声康伯,却不可控制地哽咽起来,紧握着老人的手,将脸贴上对方手背松弛的皮肤。
  “再坚持一下,康伯,”叶观强压下声线的颤抖,“这庸医骗人,我去拿钱给你找个更好的大夫,给你开几服药……”
  老人嗬嗬地喘了口气,虚弱地摇头。
  “不中用了。”康伯闭眼,“少爷,我能,感觉到……”
  叶观死死握着康伯的手:“不会的,康伯你别胡说!”
  他忽然又消沉下来,额头抵住二人交握的手,咬紧牙关。
  “我要是再早来一点就好了,”他呼吸加重,仿佛正抵御着某种灭顶般的痛,“我早点赶到,早点拦下他们,哪怕挨打的是我,或许就可以——”
  他感觉到康伯的手掌微弱地发力,回握住自己战栗的手。
  “孩子。”
  叶观维持着跪在床边的姿势,抬起头来。
  他从没听过康伯这样叫他。二十年来,大宅院里几乎所有下人背地里都叫过他“小杂种”,“没娘养的”,只有这个老仆人一直坚持叫他少爷。
  他不在乎少爷的虚名,更知道康伯对他的照顾,从不因为他是否是名正言顺的叶家少爷。
  行将就木之际,抛去阶级的枷锁,他们才毫无顾忌地成为长辈与孩子之间本该有的模样。
  “别难过,”康伯说几个字便停顿一会儿,“人寿自有天数。更何况,你该为我高兴,这对我也是,一种解脱……”
  叶观的眼眶微微放大,看着这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老人。
  “康伯,您……”他呢喃。
  老人气若游丝地笑了笑。
  “为奴为仆一辈子,就算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康伯睁开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又仿佛透过这厚重的牢笼望向遥不可及的苍穹。
  叶观嘴唇颤抖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见康伯艰难转过头,已经开始发直的双目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的心忽然被抛到高空,开始疾速向下坠落。
  康伯方才脸上那有些释怀的神色消失了。他喘息愈发急切,像是拼命要抓住最后的片刻时间,连那冰凉的手颤颤巍巍地用力捏紧了叶观。
  “孩子,有件事情,我始终对不住你。”
  康伯眼里涌现出愧色,牙关打颤,“这个秘密我瞒了二十年,原打算,跟着我一起带进黄土里……可是他说的对,我不该让你一生都,活得,不明不白……”
  叶观的心越跳越快,某种预感仿佛命运面临巨大的改变之前的征兆,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坠落的心终于跌进深渊,在无尽失重的终末摔得粉碎。
  “您说什么?”他怔忪问道。
  康伯僵硬的胳膊用力到打着摆子,叶观愣了一下才会意,起身将耳朵凑到老者边上。
  而后他听见康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断断续续地道:
  “孩子,你听好。其实……”
  *
  几分钟后。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叶观站在屋檐下,抬头看去。
  漫天的白云揉碎,纷纷扬扬落下,化作一场无声的雪。
  叶观一步跨出门槛,身子晃了一下,随即稳住身形。
  几分钟前天还只是阴沉着,如今脚下已可以在雪地里踩出脚印,进出这道门,仿佛光阴骤变,不知身系何处。
  远处松软的雪地传来咯吱咯吱作响。叶观反手轻轻带上门,站定望去。
  阮逐舟撑着一把油布伞,站在不远处。
  雪落无声,爱恨却于沉默中咆哮,震耳欲聋。
  棕色的油布伞蒙上一层星星点点的絮白。伞下人与叶观对视一会儿,慢慢走过来。
  “康伯的后事你不用担心。”阮逐舟开口,道,“我打听过了,他无儿无女,死后他的骨灰葬在哪里,由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