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天与他聊完起,他便随着官府衙役一起来舟山搜寻,他每次回来都会第一个跑来告诉我,当天捞到些什么,好几次,他捞到几双小鞋,几件小孩衣裳,都来问我,是不是我弟弟妹妹的,三四个月的时间,来来回回不下百次,还真就让他捞着我妹妹的一只小鞋。”
  “后来,洪水褪去,我的家人死完了,他也是。你娘那时在这里分粥,常常与我闲聊,她说,那你们不如成个家。”
  “后来我们就成亲了,没有父母,没有彩礼,天地为鉴,你娘拟的婚书,她还自掏腰包煮了两个红鸡蛋,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人也算有个家,能活下去了。”
  “冯贵是个很勤快的人,喜好交友,天南地北的人他都结交,有一回,他结识了一个渔夫,说愿意便宜一点把鱼卖给他。冯贵说我手艺好,让我腌鱼,头一批鱼大概有二十条,是渔夫赊给他的,我们运气好,那二十条鱼味道腌得好,有个大户人家可喜欢,让我们多腌一些。”
  “可我们本钱还是差很多,冯贵就天天去跟渔夫聊,帮那渔夫家建房子,搬泥沙,照顾小孩,渔夫看他靠得住,大把大把的鱼赊给他,我就在一破房子里腌鱼熏鱼,好在最后都卖出去了,我们也算赚了一笔小钱。”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我们也越来越忙,那时又怀上了大姑娘,我害喜很厉害,闻到鱼味儿就想吐,根本没法再熏鱼,我告诉冯贵,要不不生了,他说不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
  “冯贵很厉害,好几种鱼虾,要从好几个村子运回来,经常是半夜才到家,到家后又立马开始腌鱼。腌鱼可是技术活,要先晒,码料,又晒,再蒸,再熏,还有各种作料都需要先炝一遍,然后舂成粉,可复杂了!”
  “我那时候贪睡,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竟能有一月见不着人,隔三差五醒来,床头都会放一罐子蜜饯,那时候我想,我大抵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那时候苦,后来我们好起来了,开了作坊,供货也稳定,客人也稳定,这岚县谁不说咱家鱼好吃啊!”
  “直到几年前,老二出生时,他都是一个好男人模样,对我好,对两个娃娃也好。”
  “可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现在富裕了,倒是变了呢?”
  吴宛的倾诉戛然而止,千禧和高长生的情绪也随之收住,实在令人唏嘘。
  千禧缓了一会儿,又继续问道,“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的?”
  “两年前吧,两年前,我说想让闺女和儿子都能读书,送他们去上私塾,冯贵却说上私塾挺花钱,商户的儿子又不能参加科考,识得几个字就行,闺女就更不用了。”
  “我那时完全不懂,他对娃娃惯常大方,怎么说上私塾就那么抠抠搜搜,当时与他大吵一架,他说我不懂得体谅他的苦,我也怨他不懂我的苦,我就骂他,天天跟他的狐朋狗友吃酒扯皮叫什么苦,我在家里带孩子,还要腌鱼,有时作坊的事儿也得管,我不苦吗?”
  “他气得砸了东西,问我什么叫狐朋狗友,什么叫吃酒扯皮,还说我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贤惠的人儿,把我气的心窝子疼,他摔门就走!”
  “后来吵架变成了家常便饭,不外乎就是上私塾,狐朋狗友,比谁辛苦。直到今年,他竟开始频繁不回家,宿在青楼,我实在接受不了,才与他天天闹成这样!”
  千禧听完,长长叹息一声,她评不出对错,却清晰地明白,这是婚姻的常态。
  公婆也曾说过,他们也有过冷脸以对的时期,左右都是小事,积攒起来却成了巨大的委屈。
  娘亲也说过,做媒氏最难的,是明知婚姻多磋磨,还要去相信世间有好的婚姻。
  千禧厘清了思绪,再次询问了她的意愿,“那吴姐姐,你现在还想跟他过吗?”
  聊了许多,吴宛回忆起往昔种种,退却一开始的愤然,她闭口不言。
  千禧继续问道,“如果他不去青楼,回家跟你好好过日子,你还想跟他过吗?”
  吴宛面色紧绷,仍旧沉默。
  “姐姐你在犹豫?”
  “那可不得犹豫嘛!一起过了十几年。”吴宛道,“但我现在看着他就烦!”
  “不去青楼我也烦他,整日里就是狐朋狗友的,这些人随口一说,他就五迷三道的,烦死人了!蠢男人!”
  千禧温和地笑着,“姐姐,他十几年前不就喜欢结交好友嘛,就是因为结识了许多人,他才能找到货,找到客,你们许多干货都是供给酒楼的吧?”
  吴宛思考一番,“你说得也对……但是他现在结识的友人不一样了,撺掇他去青楼就有这些人一份功劳!”
  “
  姐姐,结识什么人我们先搁置,我觉得你这日子还得跟他过。”
  “过个屁啊!蠢男人!”
  千禧听笑了,“姐姐,和离也是可以的,但你别离,辛辛苦苦十年,你们这生意才刚好起来,你要是不跟他过,不就便宜他了!”
  “姐姐,在岚县,二嫁妇很多,但是总还是受人挑挑拣拣,婆家难免会低看一眼,总会尽受委屈。”
  “退一万步讲,姐姐终生不再嫁,那你没了冯大哥的这些年积攒的人脉,生意不好做。”
  “还有啊,你们在莲塘那一片是夫妻作坊,街坊邻居都信任你们一家,你们生意才那么好,但凡你们因此事闹得不愉快,几乎就等于从头开始。”
  “还有件事,我听县令大人说的,不一定准,但基本没跑了。”
  “什么事?”吴宛好奇地问。
  “新朝有新策,或许再过几年,商籍也可以参加科考。”
  “噢!”吴宛惊叹,“那可是大好事!”
  千禧说了许多理性的建议,但是最终还是得回归正题,“姐姐,你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你们还是能过下去。”
  吴宛听了这话,又陷入沉默。
  “姐姐和冯大哥是共患难的家人,比夫妻之情还要难得。”
  千禧的语调轻轻,却又坚定,让吴宛猝然落泪。
  是啊,是家人。
  最苦的时候,他总能给自己一点甜,那是他们从未互相埋怨。
  “吴姐姐,我娘的手记里有写那么一句话,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一家人也好,无论哪条路,都不好走。”
  “以前你们的难处是一无所有,现在你们的难处,是精疲力竭,却还没抵达富庶。”
  “姐姐累,冯大哥也累,你若能理解冯大哥的苦,我也会设法让冯大哥理解你的苦,只要你们还想过下去,我就帮你们。”
  千禧目光沉着又坚定地望着吴宛,吴宛也不知怎么的,生出了好奇,又觉得好笑,“你?你怎么帮我?你还是个小丫头呢!”
  “我自有法子,只要吴姐姐说过,我能让冯大哥回家,不再沉迷青楼!”
  千禧眉毛挑着,吴宛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心里还是不确定,但她说的有些话,自己又没法否认。
  吴宛笑得犹疑,不确定地开口,“那……试试?”
  “那就试试!”
  第17章 相似之人翌日,春风和煦。几……
  翌日,春风和煦。
  几人便准备收拾东西回县城,千禧牵着吴宛的小儿子,在荒草丛生的荒村里跑得比兔子还快,孩子咯咯咯地笑得大声。
  高长生则是牵着大女儿,稳稳地走在后面。
  吴宛不禁笑着打趣,“你两倒还有趣,年纪轻轻就成了媒氏,怕是只有岚县才能见着!”
  高长生敛下眉目,眸中郁色一闪而过,却是笑着答,“哈哈哈,芙蕖夫人说了,年轻有年轻的好,许是更能促成奇缘!”
  闲聊着,几人来到渡口,渡口边有几人松松垮垮地站着,或是叼根草,或是斜眼打量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估计跟昨日的恶霸是一伙儿的!
  千禧缩了回去,躲在高长生身后,畏畏缩缩,小声咕哝,“咋办?不会还要过路钱罢?”
  高长生能有什么办法,他也打不过,一把将千禧推到了前面,嚷着,“她是千禧啊!千禧!听过没!”
  几个流氓地痞听着笑出了声,“走你的!叽叽歪歪,又没拦你们!”
  千禧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头怎么那么好用,但有这点用处足够了,几人飞快地跑到渡口,船还没来,于是他们只能和流氓地痞面面相觑。
  气氛万分焦灼之时,碧波湖面驶来小船,船夫摇着船桨,一袭黑衣,身姿健壮英朗,是与武一鸿相似的身形气质。
  千禧原本蹲着,瞧见人影后,她木木地站起身,脚下步子不断往前挪,她想再看清楚一些。
  高长生也瞧见了,赶忙拽住她披风一角,“喂,千禧!”
  千禧转头朝高长生僵硬地笑,“我就是瞧瞧!”
  高长生隐隐有些担忧,他从千禧眼里看到的,绝不只是好奇而已,他将人盯得很紧,生怕她一激动就跳湖里去了。
  船只越驶越近,那个男人的身影也渐渐清晰,却又模糊在千禧的眼里。